陆宜顾不得追击邪体,见俞越仰面朝天,左眼下至嘴角被那怪物的利爪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染红了半边脸,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陆宜急忙俯身去扶俞越,手掌一触俞越的身子,便觉得手心冰凉,忙伸手在俞越鼻下一探,尚有呼吸,这才稍稍安心,抱起俞越纵身奔进山谷。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马蹄之声传来,似又有大队骑兵赶来。
陆宜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说道:“须延兄,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须延陀此刻也是强弩之末,狠狠的瞪了一眼呆立的风从虎,紧跟陆宜身后奔入山谷。
几人刚刚离开,林中窜起一道黑影,几个跳跃,来到风从虎身边,纵身一跃,从风从虎胸前的裂缝钻了进去,暴露在外的骨骼血肉慢慢的合在一起,一阵蠕动,不大工夫恢复如初,竟然没有一丝痕迹。
风从虎如大梦初醒,轻轻吐了口气,眼中却慢慢泛起一丝光彩,胸膛急速起伏了几下,鼻孔中喷出两股白气,莫约十几息的工夫,突然张开嘴,喷出一口黑血。
他小腹被俞越刺了十几剑,本来血流不止,那邪体没入胸腔之后,鲜血倒是止住了,只是皮肉外翻,连肠子都流了出来。
风从虎吃力的挪动身子,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将肠子塞进肚腹,用衣服裹住伤口,缓缓闭上眼睛。
马蹄声愈来愈近,一队骑兵沿着山道飞驰而来,距风从虎百丈开外,忽听一人呼道:“停!”
队伍齐刷刷的停了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士策马出队,朝风从虎奔来,看清前面八匹骏马托着的大轿,急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只见山道上横尸遍地,都是金甲武士,吓了一跳,抽出腰刀四下查看,猛然见一个白袍人坐在道边,犹豫了片刻,叫道:“大将军?”
风从虎慢慢睁开眼睛,说道:“你过来,扶本将军上轿。”
那军官见大将军衣衫破碎,小腹鲜血淋漓,似乎受了伤,心中暗喜,幸亏来的及时,今日能助大将军等车,他日必然青云直上,前途无量。
那军官走到近前,单腿跪地,垂首说道:“卑职愿为大将军上马石,请大将军上车。”
风从虎嗯了一声,道:“难为你一片孝心。”说着手缓缓放在那军官的头顶。
那军官高兴的几乎要流出泪来:“能侍奉大将军,卑职荣幸之至......”话音未落,突然面色变的通红,喉头一阵抽搐,委顿在地,声息皆无。
风从虎面色渐渐显出一丝红润,脚在那军官尸体上轻轻一点,跃进马车。四匹骏马低声嘶鸣,缓缓掉头,朝山下驰去。
......
......
陆宜和须延陀一路狂奔,穿过山谷,果然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向何方。两人来不及多想,沿着小路疾驰,一直跑到东方发白,才寻了个隐蔽的所在,停下来歇息。
陆宜盘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只觉得体内空荡荡的,感受不到一丝血气,这一阵狂奔已将最后一丝气血耗尽,恐怕连今晚也过不去了,心中不禁黯然,想起临别时师父所赠的行有所止,不可妄动八个字来,暗暗长叹一声。
他生性洒脱,没把生死看太重,但眼看沈墨重伤不治,若没了自己,只剩下秋娘俞越怎能逃出风从虎的毒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秋娘悠悠醒转,见沈墨奄奄一息,俞越生死不知,不由得嘤嘤的低声抽泣起来。
陆宜调息了一阵,觉得精神好了些,抓起俞越的手腕号了号脉,见脉象虽弱而不乱,性命应当是保住了,心中略微一宽。
过了一会,俞越缓缓睁开双眼,觉得全身筋骨酸痛难忍,脸上隐隐作痛,见陆宜和秋娘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吃力问道:“师父、秋姨,沈伯怎么样了?”
那邪体受陆宜和须延陀重击,又被铁剑刺穿了手掌,十成劲道俞越承受不足半成,性命虽然无碍,但筋骨内脏受创不轻,气血也大受损伤。
沈墨已命垂一线,神志依然清醒,强打精神道:“越儿不必担心......”话还未说完,一股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秋娘紧紧握住沈墨的手,垂泪道:“莫要说话,小心伤势。”
沈墨支撑了这么久就为看见俞越安全,此刻见俞越无恙,精神一松,生机渐消,断断续续的道:“老……老奴……恐怕不……不……不行了,小少……少爷保重,好好照顾秋娘……”声音越来越弱,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俞越大声疾呼:“沈伯!沈伯!”
沈墨突然双眼一瞪,厉声喝道:“青衣虎用箭一生,今日死在箭下,痛快啊痛快……”大叫一声,再无声息。
俞越不敢相信沈伯真的已经离自己而去,连声呼叫,哪里还有回音。
秋娘惨然一笑,取出一方布帕,拭去沈墨嘴角的血迹,那动作十分轻柔,仿佛害沈墨只是睡着了,怕弄醒他一般。秋娘将粘着沈墨血迹的布帕整齐的折起来,收入怀中,看着沈墨的脸缓缓说道:“十几年来,我跟着你、靠着你,一切都听你的,以为永远不会分开,如今你却自己先走了。我能容你的脾气,容得你的呆头呆脑,却不容得你这般绝情……”声音温柔幽怨,字字泣血。
这两人十几年来浪迹天涯相依为命,呕心沥血抚养俞越长大,未曾分离半步,情意似海,如今沈墨既殁,怎不让秋娘肝肠寸断?
四周寂静一片,秋虫啾啾低鸣。陆宜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这般凄苦的境况,俞越也垂下头,默默流泪。
忽听须延陀喝道:“万万不可!”
俞越猛的一激灵,抬头看去,见秋娘双手捂住胸膛,指缝中鲜血淋漓,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柔声道:“越儿,好好保重自己,这……这些仇……不报也罢。寻个地方,过平淡安稳的日子,平安喜乐一生才好,秋姨再不……不能侍奉小少爷了……”声音愈来愈小,到后来几不可闻。秋娘双目微合,手慢慢垂了下来,胸口赫然插着一柄短刀,直末至柄,汩汩而出的鲜血浸湿了衣襟。
俞越吓的魂飞魄散,失声呼道:“姨娘!姨娘……”
无论他如何呼叫,那个温柔慈爱的秋姨已然不能再应声了。十五年来疼爱自己、照顾自己,世上最亲的那两个人竟然全都去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一股阴郁之气涌上俞越的喉头,死死的堵住了嗓子,想大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陆宜缓缓合上双眼,两滴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咸涩的味道让他浑身一颤。
有多长时间没流过泪了?陆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即使当初听闻无忧的噩耗,也没流泪吧,难道武道修为越高,对待世上真情便越淡了么?
须延陀摇摇头,远远的走到一边,盘膝坐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尽快恢复伤势好脱离险境。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俞越才醒过神来,面容呆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宜叹了口气:“越儿,人已走了,伤心也是无用,先暂时葬在此处,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俞越木然的点点头,跟着师父在附近选了块略微平坦之地,二人合力掘出一个墓穴。俞越轻轻的将沈墨秋娘的身体放**中。
沈墨秋娘二人跟随俞越父母颠沛流离,从未有过一丝动摇,后来携襁褓中的俞越千里赴龙川,含辛茹苦抚养俞越成人,十五年来不曾有一丝辜负主人重托。两人虽然情意深重,为了俞越却不能两厢厮守,其心如浩如日月,如今俞越成人,既认祖归宗又拜名师,可谓前途无量,谁知两人即命陨于此,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墓穴之中,沈墨秋娘四手相连,从此再不用分开。他俩生不能在一起,死而同穴,也算对得起这段情意。
师徒二人都受伤极重,忙完这些已然气喘吁吁,就坐在墓旁休息。陆宜觉得体内空荡荡的感受不到一丝气血,心知大限将至,低声道:“越儿,为师油尽灯枯,恐怕难过今夜……”
俞越大惊,师父面色红润,气息悠长,看上去比须延陀还要精神,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陆宜轻抚俞越后背,继续道:“为师有几句话要说,越儿可要听仔细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面乌油油的木牌,塞进俞越的手中。
“这是本门中极要紧的天象令,有机会一定要交到帝都你师祖骆知机手里,告诉他老人家适之不孝,难以承担宗门大任。”
俞越拜师时曾拜过这块牌子,连忙贴身收好。
陆宜解开袍子,又从背后取下一个细长的包裹,递给俞越,说道:“此物是你师祖传给为师的,到时和天象令一并交予师祖。切记,这两件东西不可落入外人手中!”
看着俞越把包袱收好,陆宜用极低的声音道:“那柄铁剑你要收好……”
俞越急忙道:“师父,这柄剑……”
陆宜连连摆手示意不让俞越再说下去:“为师已经知道了,你可要处处谨慎小心。”
“越儿,你天赋超群,他日成就必不在为师之下,只是你十几年来过的安逸,一切都由沈青衣和秋娘安排,没经过什么风浪,行事未免不够果敢,这是师父最担心的。”
“世间险恶人心叵测,所谓一入江湖步步惊心,若行事优柔恐怕寸步难行,要想活下去必须坚忍果决,答应师父要好好活下去……”
陆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呼吸不畅,脸色血色渐退,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俞越急忙轻抚师父的后背,哽咽道:“师父,徒儿一定好好活下去。”
陆宜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一出世便注定背负深仇大恨,不知他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抗得住?秋娘临终之言未尝没有道理,抛却恩怨平安一生岂不更好?
“越儿,凡事量力而行,切勿强求,为师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都盼你平安就好……”陆宜轻叹一声,以后的路怎么走就全看俞越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