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大门之上正中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俞氏宗祠”四个端庄古朴的大字。
俞福早在门口候着,看见俞达智领着两个人走来,迎上去引领三人进去。
进了大厅,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位跨马持枪的将军,虽寥寥数笔,却画的甚是传神,想必是名家手笔,画两侧配一幅堂联:兴亡更迭自有天数,静心守神莫贪俗物。
画像之下高高的条案上供着大大小小十余个牌位,香炉内插着三柱粗大的赤檀棒香,已燃了大半。香案左侧摆着一个乌木架子,上面插着一杆长约六尺的铁枪,枪身乌油油的,枪头擦的雪亮。
靖远侯俞达心头戴四梁冠,身穿绯色绸袍,微闭双目靠在椅背上,仿佛没看到有人进来。
厅堂两侧坐着十几个人,大都是白发的老者,背后稀稀拉拉的站着十几位三四十岁的男子,俞守业的三个儿子也在其中。
俞达智三人一进厅堂,众人登时脸色微变,这小子怎么又来了?还是和俞达智一起来的,难不成今日族长要认亲么?
俞守业暗道不好,难怪俞达智不见踪影,原来是去接这小子了。眼珠转了转,登时明白了,俞达心想用釜底抽薪之计,先看俞达非和俞守信如何应对。
果不出所料,俞守信率先站起身来,大声道:“没有族长允许,俞氏祠堂向来不容外人出入,达智三叔身为议事厅长老,怎能擅自带外人来?”
俞达智正色道:“俞越乃谨言亲生之子,族长的亲孙儿,哪里是外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俞越是俞谨言的儿子大家虽心中存疑,也隐隐知道这事八成是真的,却没想到族内排行第三的长老俞达智竟然当众承认了。
俞守信站起身大声道:“当日族长亲口所讲,这孩子与俞家毫无瓜葛,没有半点干系,不是外人是什么?”
这句话深的众人之心,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来,祠堂内顿时人声鼎沸。
俞达智待语声稍歇,环视众人,高声道:“俞氏族内不太平,所为何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俞达非重重的哼了一声,打断俞达智的话:“你若想让这小子继承爵位,我俞达非第一个不答应!”
俞达智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不准?”
俞达非道:“且不说这小子是不是谨言的儿子,春社时族长早已定下选人之法,俞达智,你想让族长食言,陷族长于不义么?”
俞达智面现怒色,大声道:“不义?你也有脸说‘义’!越儿明明是谨言之骨肉,继承爵位天经地义。而你们贪图爵位权势,横加阻拦,令族长亲人不得相认。族长身体欠佳,少理族务,有些长老自作主张,谋取私利,更有甚者勾结外人,谋夺族人田产,败坏门风。这何止是不义,简直是禽兽不如!”
俞达非喝道:“俞达智,你老糊涂了么,何人谋取私利,谁勾结外人,简直是一派胡言!”
俞达智冷笑一声,斜睨俞达非,冷笑道:“要老夫说清楚么?你可莫后悔。”
俞达非被俞达智奇怪的眼神看的浑身一激灵,顿时有些迟疑,只见俞达智一把抓起俞越的手腕,大声道:“合我俞氏全族无一人比他更名正言顺继承爵位。”
厅中众人无不色变,大半按耐不住站起身来,纷纷出言呵斥。
喧嚣声中,俞达心睁开双目,见那少年面色沉静,嘴角那丝讥讽的笑意依然如故,背后站在一个中年儒生,轻摇折扇,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
“祖宗面前吵嚷不休,成何体统!”俞达心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喝道。祠堂内登时安静了下来。
俞达智上前一步,恳切的说道:“族长,千万不可再糊涂了!”
俞达心沉声道:“当日本侯说的明白,绝不会朝令夕改,食言而肥。”
俞达智一怔,觉得似乎有些不对,祠堂里好像少了一个人,杨世宣老夫子怎么不在?回头看看俞福,只见俞福一脸凝重的微微摇摇头。俞达智心中暗道不好,事情有变!
俞达心的目光落在俞达智身后,向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这位先生器宇不凡,敢问如何称呼?”
众人纷纷顺着俞达心望去,见祠堂门口处,站着一位中年儒生,晃着手中的折扇,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陆宜将折扇收起,朝俞达心深施一礼,说道:“不才陆宜,拜见侯爷。”
俞达心惊道:“莫非是名满天下三辞帝诏的陆宜陆适之。”
“正是不才,些许虚名不足挂齿,让侯爷见笑了。”
“先生过谦了,先生大名虽龙川偏僻之地也如雷贯耳,不知先生到此,多有失礼,请先生恕罪。”俞达心紧走几步,又是一礼。
陆宜急忙还礼道:“不才一介布衣,不敢受侯爷大礼,贸然来访,甚是唐突,侯爷见谅。”
俞达心哈哈大笑,说道:“早盼望能见先生一面,没想到近在眼前,险些失之交臂,却不知陆先生如何得闲光临鄙庄?”
陆宜神色一黯:“不才与令公子谨言相交甚厚,谨言兄身遭不幸,不才深感痛惜,早想前来探望侯爷,怎奈俗务缠身,直到数月前才来到龙川,没想到碰见越儿,见他与谨言兄容貌相似,又聪明伶俐,便收为弟子,今日才知越儿乃是谨言之子,真乃侯爷之大幸也。”
陆宜之名天下皆知虽有些夸大,但稍有见识的人都有所耳闻,听闻大名鼎鼎的陆宜竟然是俞谨言的生前好友,俞守业的心咯噔一下,他并不是只盯着将军坳一隅的土鳖,陆宜是什么来历略有耳闻。
陆宜虽是只是一介没入仕的书生,恩师费慎独却贵为帝师,当今至元帝对其极为恭敬,曾当着众臣的面说:“先帝传朕帝位,先生教朕治理天下,无先帝则无朕之身,无先生则无朕之心。”由此可见费慎独之地位,试问这种人物的得意弟子谁敢等闲视之?莫说是俞守业,就是龙川大将军风从虎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喧闹,只听院中有人大叫:“俞达明,你胆敢带外人强闯宗祠!”
“瞎喊个鸟,惹恼大爷一刀砍了你们的狗头!”随着一阵尖利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老者和一个粗壮的汉子走进大厅,正是当日大闹静心斋的俞达明父子。
俞达明满面春风,冲俞达心一拱手:“族长今日骨肉团聚,可喜可贺,兄弟给您道喜了!”
俞达心脸一沉道:“达明,宗祠之中不可放肆!”
俞达明嘴角一翘:“族长此言差矣,放肆的另有其人,却不是兄弟我。”说着伸手虚指,慢慢的划了个圈:“今天兄弟来是想替族长分忧,扫清族里的这些蛀虫!”
“胡说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在宗祠内信口雌黄?”
“俞达明休要胡说八道,谁是蛀虫?”
“要不是族长非要用你,你俞达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怎会去打理龙川城的声音?居然敢在此胡言乱语,真是大逆不道!”
大厅内一阵骚动,个个义愤填膺,若不是雪亮的大刀在门口晃来晃去,恐怕早有人冲上去把干瘦的俞达明撅成两段。
俞达明面带讥讽冷笑道:“我的守信侄儿,你就别跟着鼓噪了,你和周家勾勾搭搭,是不是一旦窃位成功,西山那千亩猎场就姓周了?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你九叔我。”
俞守信脸色大变,戟指俞达明,怒道:“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你家三年花了五万八千四百两银子!啧啧,真是好大手笔。开始老夫还不信,后来便明白了,打点族里的长老要钱,拉拢族人要钱,豢养打手也要钱。不知贤侄想过没有,若此事不成,爱财如命的周家能放过你么?”俞达明嘲弄道。
西山千亩猎场本是俞氏族产,与周家为邻,为边界之事两家多有嫌隙,事关家族脸面,谁都不肯想让半分,俞守信将西山猎场私相授受,这可犯了大忌。族里斗的再凶也是族内的事,勾结外人出卖族产就不同了,众人看俞达信的眼神登时变了,不少人已经破口大骂起来。
俞守信恨不得上前打烂这老家伙的嘴,最后那句话让他的心突突直跳,若取不得族长之位,千亩猎场便是空口白话,周家岂能轻易罢休,而俞家又怎会庇护一个私卖族产的叛徒?!
想到这里,俞守信浑身哆嗦,一半是气的多半却是吓的,口中不停喃喃自语:“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俞达明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俞达非:“达非兄弟,庄外那些良田怕有一半是你家的了吧?强买强卖可不大光彩。”
俞达非哼了一声,说道:“买卖田地俱是你情我愿,都已签字画押,田契上写的明白,何来强买强卖?”
俞达明诡异一笑:“这也算不得什么,这种事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可是你联合某些不甘寂寞的长老,意图强闯静心斋逼宫族长,这事如何解释?”
俞达非腾的站起身,喝道:“一派胡言!族长,俞达明血口喷人,绝无此事。”
俞达明口中啧啧有声:“敢做不敢认,就这胆量还想做族长?”
俞达非厉声道:“族长,各位长老,俞达明强闯祠堂,打伤族人,忤逆不道罪不容恕,按族规当杖责一百,逐出宗族!”
俞达明毫不在意:“怕了么?平各个日里道貌岸然,却都是些敢做不敢当的软蛋,俞氏有你们这些子孙真是要完了。”
俞达心挥挥袍袖,朗声道:“达明,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俞达明微微一笑:“自然有证据。”转过头对俞守业道:“守业,把证据拿出来吧,省的让人以为老夫诬陷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