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才冠天下”一语,并非赵子川恭维之词。
这中年儒生姓陆名宜字适之,少年成名,八岁能诗,十岁能文,十三岁拜在当世大儒,士林领袖费慎独门下,十五岁时已文名满天下,与青阳世家的武道天才青阳炎并称帝都文武双璧。
陆宜文采斐然,淡泊名利,兴武、至元两朝都曾诏其入仕,均辞而不应,因此名声更盛。
陈平安闻听陆宜之名,又惊又喜,一揖到地,连声告罪:“不知是陆先生大驾,礼数不周,请陆先生海涵。”
陆宜急忙伸手相搀:“不敢,陈东家言重了。”
陈平安喜道:“陆先生光临小店,荣幸之至,小人斗胆请陆先生赐下墨宝,不知陆先生可否赏脸?”
陆宜微笑道:“陈东家若不嫌陋字不入法家之眼,小可自当从命。”
陈平安大喜:“陆先生说的哪里话,谁不知整个帝都有三大书家一字千金,求之不易,第一是费老圣人,第二是申侯爷,第三便是陆先生您,小店有了先生的题字,小人的知味斋就能叫板三大名楼了!”
赵子川哂笑道:“你这奸商赚钱眼里去了么?快去整治些酒菜,可要亲自下厨,莫要敷衍我等。”
陈平安忙道:“对对对,小人一定使出全身本事,这顿饭小人请了,几位贵人稍等片刻。”说完告辞走了。
赵子川道:“这位陈东家是不才的同乡,为人又诚实宽厚,因此不才常来捧场,还望陆先生莫嫌粗陋。”
陆宜客气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精舍。
室内陈设雅致,香薰内燃着檀香,当中一张圆桌,摆着几碟干鲜果品。桌边站着一人,身着月白色长袍,面色微黑,上唇留着一抹短髭,眉宇间颇有风霜之色。
白袍人见陆宜二人进来,迎上去上抓住陆宜的双肩,道:“适之,一别十几年,想煞小弟了。”
陆宜毫不吃惊,微笑道:“不违兄别来无恙?”
白袍人神色一黯,苦笑道:“只是活着而已。”
陆宜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若不是见到这块玉佩,适之断不敢信不违兄还在人世。”
白袍人摇摇头:“小弟这些年如丧家之犬,生不如死啊。”
赵子川道:“二位久别重逢,且入座再叙。”
这白袍人名叫蔡不违,与陆宜自幼相识,有是同窗好友。二十年前蔡家突遭大变,蔡不违生死不明,陆宜本以为他已身遭不测,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重逢。
赵子川道:“先生洁身自爱,向来不受外人邀约,若不是有不违贤弟的信物,在下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可万万请不动动陆先生大驾。”
陆宜道:“惭愧之至,赵大人勿怪。”
蔡不违笑道:“这玉佩本就是适之兄赠与小弟的,适之兄一见便知,外人却不省的。”
说了几句闲话,陈平安领着侍者亲自奉上酒菜。菜式普通,无非是鱼肉时蔬,但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赵子川赞道:“平安的手艺愈发精进了,三大名楼我无缘得见,想来也不过如此。”
陆宜也道:“平中出奇,堪称绝技,陈东家厨艺果然不凡。”
陈平安面显得意之色:“有您这句话小人就知足了,三位老爷请慢用,有事尽管吩咐。”说完领着侍者退下了。
美味当前,蔡不违却神情恍惚,眉宇间愁云密布。
陆宜道:“不违兄以身犯险贸然进京,未免有些托大。”
蔡不违仰头喝干一杯酒,苦笑道:“无妨,蔡不违早就死了,现在我姓赵名瑞,不过是个旅居帝都的丝茶商人而已。”
赵子川道:“当年不违一家遭人构陷,卷入六世家谋反一案,受此天大冤屈,也不知何时才能昭雪。”
蔡不违叹了口气:“十六年了,唉!若不是子川冒奇收留小弟,恐怕小弟早已抛尸荒野,这天大的恩情蔡不违一生都难以报答。”
赵子川放下筷子,眉头一皱道:“不违说的哪里话,蔡家蒙受偌大冤屈,我赵子川怎能坐视,此事不违切勿再提。”
对于赵子川,陆宜也有所耳闻,此人出身布衣,至元三年中的进士,在地方上时官声不错,为人世故圆滑,长袖善舞,虽非能吏,也算恪尽职守。
至于为报恩收留蔡不违云云,却不能尽信。朝廷的官员十之八九都跟世家大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赵子川多半是蔡不违家族暗中扶植的一方官员。不过此人在蔡家覆亡之极能冒险襄助,知恩图报,颇有仁义之风,比那些趋利避害,落井下石之辈强了不知多少。
六族谋反一案在朝中向来是一大禁忌,十几年来从没人敢提及此案,尤其在帝都,连百姓对此也不敢多做议论。也不知赵子川有何依仗,居然有为蔡家翻案之意。不管如何,赵子川为了蔡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份胆气着实令人佩服。
陆宜沉吟道:“现在想来,那案子确有蹊跷,牵扯之广,手段之利,大玄历代未有,朝野这么多年对此噤口不言,若想查清原委,非但阻碍重重或有性命之险,赵大人和不违兄不可不察。”
蔡不违道:“蔡氏全族蒙难,若不能昭雪沉冤,我蔡不违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枉死的数百族人?不违孤魂野鬼,苟活世上又有何趣味?!”
赵子川将面前酒杯一推,道:“当年姜、蔡、秦、迟、鲁、楚六家死了几千口人,卷入官员数百名,整件案子牵连了上万人,正如陆先生方才所言,堪称大玄开国以来第一案。”
“陆先生,这案子里的古怪你知道,不违知道,我也知道,朝中的王侯大臣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上上下下都当做没发生过一般,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说到这里赵子川脸色微红,不知是饮了酒还是别的缘故。
陆宜缓缓道:“朝廷一贯粉饰太平,士林又多阿谀之辈,只知歌功颂德,这种事无关功名富贵,无人敢提也无人愿提。”
赵子川微微一笑道:“表面上看的确如此。陆先生不在朝堂,不知其中之微妙,以在下之见,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陆宜暗道:“这赵子川看来确有依仗,否则单凭他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怎敢插手这种禁忌之事?”
蔡不违突然道:“适之兄可知姜家小姐的下落?”
陆宜心微微颤了一下,淡淡道:“姜家势力不容小觑,再则无忧武道精深,谨言聪明机变,想来应当无碍吧。”
蔡不违摇摇头,叹了口气:“事发突然,姜家在帝都、玉陵两地都受到重创,几年前小弟逃往南方时偶遇姜半亭兄,才知道姜小姐已罹难多年了。”
闻听此言陆宜脸色微变,心突突直跳:她死了!她真的死了!那个英姿胜须眉,巧笑嫣然的姜无忧居然香消玉殒,从此隔世为人,再不得相见......
蔡不违所说的姜氏小姐姜无忧与陆宜相交至厚,姜家卷入谋反案后便杳无音讯,二十年来陆宜一直暗中查探,毫无所获。今日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噩耗。
其实陆宜心中早有两人遇难的准备,可消息一旦确实,依然心神激荡,手竟然有些颤抖,甘冽的美酒也变得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可惜我文不成,武不就,如海的冤屈无法昭雪,可恨啊可恨!”蔡不违愤懑的说道。
赵子川道:“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陆宜沉默了片刻,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缓缓道:“不违兄和赵大人想必已调查多年,可有头绪?”
蔡不违看了看窗外,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随即抹掉。
陆宜不动声色,问道:“有何证据?”
蔡不违并没有回答,却道:“前几日跟人闲话,说起帝都轶事,都道站在西市摘星楼东望,多见‘宅新树小画不老’之家。”
赵子川微微一笑:“是极,如今东城多为爆发户或新晋官员,个个都学着摆起世家的派头来,穿金戴银,豪阔奢侈,远远的便闻到一股铜臭味,浑没有半分世家风范,画虎不成反类犬,为人所笑。”
陆宜道:“朝廷这些年新晋不少官员,赵大人似乎也在其列吧?”
赵子川连连摆手:“在下可不敢和那些朝廷大员相比,我家院子也种不下几棵树,小的紧。”
蔡不违道:“适之,你道朝廷此举何意?”陆宜也不答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大玄天下虽然姓姬,多年来朝政其实由世家门阀把持,这些世家门阀根深叶茂,即使英明神武如姬鼎,也难以撼动。”蔡不违直呼兴武帝之名,言语中颇有讥讽之意,甚是不敬。
兴武帝殡天不过十余年,这些也并非隐秘之事,当时上下官员多为大族扶持,兴武帝颇为不满,晚年变法革新,废相设阁,只存中枢,意在削弱门阀势力,为姬家的江山消除一大隐患。
世家门阀底蕴深厚,有的甚至从大周朝时就存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暗地联合起来,一时间官员阳奉阴违,政令不出帝都。
兴武帝震怒,诛杀了不少官员,可换上来大多还是门阀扶持的人,当时就连军中大佬和门阀也是纠缠不清,令兴武帝很是忌惮,只得作罢。
虽然变法半途而废,但经此一战,几大世家也是大伤元气。
过了没几年,突然爆发了六族谋反案,一夜之间帝都四大世家十二大族被灭了几近半数,从此门阀大族愈发的收敛了,到了本朝势力已远不如从前。
“适之兄请想,这个案子获益最大的是谁?”蔡不违道。
这番推测全在陆宜意料之中,坊间多有类似传言,并无新意。皱了皱眉头说道:“这番推测倒也不无道理,可既然是兴武皇帝一手谋划,不违为何以为是他们所为?”
蔡不违道:“适之兄,当年能影响朝政的大族不过是那几家,包括姜、蔡在内的六家只是富贵而非权贵,灭了六族除了能收刮些钱财外对姬鼎没有更多的好处,而对于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陆宜淡淡道:“不违兄万不可妄自猜度。”
赵子川察言观色,插口道:“今日二位故友相逢,就别再提这烦心事了,不如多饮几杯,共谋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