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几杯酒,蔡不违道:“适之兄,小弟此次请兄长来,其实有事相求。”
陆宜道:“凡适之力所能及,定当尽力。”
蔡不违面露难色:“小弟恐怕这事有些为难兄长……”
陆宜道:“不违兄但讲无妨。”
蔡不违道:“听子川兄说,近日皇帝欲下诏招贤,士林不少名士都在其列,其中便有适之兄。”
这件事陆宜也有所耳闻,尊师费慎独先生昨日便亲自来信劝他入仕,一听蔡不违提及此事,已隐隐猜出他的意图,当即说道:“陆适之无意仕途,既已辞了两次,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应诏。”
蔡不违道:“这就是小弟说的为难之处了,恳求兄长应了此诏,入朝为官。”说着站起身来,朝陆宜深施一礼,“我蔡不违不足挂齿,可姜家无忧小姐的大仇,适之兄果真能置身事外么?”
陆宜脸上微变,蔡不违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想让自己入朝为官,好方便暗中调查他家的案子,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提起姜家小姐的事,隐有相激之意。陆宜心中略感不快,也不说话,举杯喝了一口酒。
蔡不违接着道:“以兄之大才,若肯入朝必被重用,不违不敢让适之兄涉险,能则助之,险则避之,一切顺其自然。以三年为限,无论结果如何,此事便与适之兄再无半点关联。小弟保证此事绝不会牵连到兄长。”
赵子川缓缓道:“不违,你一句话便让陆先生舍身三年,未免太过轻率了。”
蔡不违长叹一声:“不违明白,咱们身单力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着又对陆宜道:“不论适之兄应与不应,今日能来与我这个见不得人的逃犯相见,小弟已经感激不尽了。”
陆宜沉吟半晌,说道:“非愚兄不愿相助,当年我发下重誓有生之年绝不为官,事关重大,容我三思,不违万勿寄望于我,赵大人足能担当此任。”
蔡不违早知陆宜不会轻易应允,并不强求,说了些请陆宜多多思量,纵使不能入朝,从中协助一二也足感盛情的话。
陆宜走后,赵子川道:“方才不违说的好像有些多了吧?陆适之此人心机深沉,不可尽信。”
蔡不违嘴角一翘:“子川有所不知,陆宜看似骄傲旷达,其实极重情义。他对姜家小姐一往情深,立誓不入仕多半是因为将姜无忧素来不喜官场。这样的人说他迂腐也罢,说他清高也罢,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赵子川摇摇头,说道:“我看他不动声色,城府极深,想让他上咱们的船,恐怕不易。”
蔡不违淡淡的道:“本来我也没指望他能答应。”
赵子川愕然,蔡不违续道:“今日只是在他心里播下一粒种子,时日久了,这种子便会发芽,慢慢长大,到那时自然水到渠成。”
“陆宜虽然名气极大,毕竟是个文人,家族也没什么势力,虽说是费先生的得意弟子,若不能登上朝堂,对咱们助益有限。”
“子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陆适之在士林中声望极高,振臂一呼,虽不说应者云集,追随者也不在少数。文人儒生向来标榜大义,陆宜一旦想做点什么,必定先占个大义名分,仅此一项便可抵数万甲士。”
“不违看的透彻,儒生之笔有时更甚于刀枪。”
“只要他还想着姜无忧,不管愿不愿意,他就已经在咱们船上了。”
一辆老旧的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而行,陆宜坐在车厢里微闭双目,身子随着马车轻轻摇晃,蔡赵二人所谋者大,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加上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能有什么能量敢谋划这等大事,其背后必定另有他人,陆宜想起几个人名来,不久便又一一推翻,正思索间,忽听老车夫道:“老爷,常安坊到了。”
常安坊在帝都城西南,是南城极为普通的一处里坊。
帝都城人口百万,占地极阔,纵横三十八条大街将帝都分成一百零九个坊,每坊占地一百五十亩。北面是建于问鼎山之下的皇城,皇室宗亲及世家门阀多居于此,东城多是达官贵人,西城则是富商大贾,延平门大街往南,俗称为南城,大都为平民之家。
马车停在路边,陆宜下了车,沿着窄小的青砖道走进坊门,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前。
这院子许久没有修缮,门楼上生满了干枯的野草,大门漆皮脱落,门上的铜环绿锈斑斑。
陆宜轻叩门环,过不多时,大门吱呀打开,只见门内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身上缀满补丁的粗布袍子洗的发白,袖口已经磨得泛起毛边。
陆宜恭敬的冲老汉施了一礼,那老汉微微点头算是还礼,一言不发,待陆宜走进小院,又将大门闭上。
院子是帝都常见的样式,正中三间正房,两侧是四间厢房。院中种着几株粗大的槐树,少说有百年树龄,虽是初春时节新叶未生,密密的枝桠仍将院子遮了个严实。
陆宜走到正房门前,整了整袍子,恭恭敬敬的冲里面深施一礼,说道:“弟子陆宜,求见师父。”
房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适之啊,进来吧。”
室内摆设简朴,收拾的十分干净,当中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伏藏”二字,字迹拙朴,颇有古意。正中条案下左手边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瘦骨嶙峋,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显得老态龙钟,但双眼顾盼之间,依旧清亮深邃。
陆宜双膝跪倒,恭声道:“师父安好,弟子不孝,少来探望,请师父恕罪。”
白发老者嗯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起来吧,坐下叙话。”
陆宜起身坐下,那老者淡淡道:“为师看你心绪不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宜答道:“方才见了一位十余年前的故友,说了些旧事,故而心神动荡。”
老者双目一闪,道:“不止提及旧事这么简单吧?你眼神飘忽,动静间气血微滞,分明受了不小的刺激,修习武道最忌讳感念外物,适之连这都忘了么?”老者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陆宜的心上。
陆宜急忙站起来躬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知错。”
白须老者摆摆手道:“罢了,你这位故友想必是当年谋反一案的遗孤,甘冒奇险邀你相见,可是有事相求?”
这老者未卜先知,仅凭察言观色便猜出陆宜所见之人,眼力之强令人惊叹。
陆宜却并不吃惊,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当下便将知味斋之事讲了一遍。
老者微微点头,缓缓道:“蔡家小子算计的倒好,种因得果,天下之事莫不如是,他今日给你种下了因,适之当如何?”
陆宜道:“此因二十多年前便种下了,却非蔡不违所种,弟子深知当斩去此因,却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师父赐教。”
“适之,若存下斩却之念,便斩不断,就依你所想行事便是,要记住‘随心所欲,行有所止’八字即可。”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老者道:“适之今日来见为师,可是有事?”
陆宜道:“弟子久居帝都,不知天下之大,欲出门远游,也好开阔眼界,对修行也有好处。”
老者道:“如此也好,可想好了去处?”
陆宜道:“久闻西北山川雄壮,弟子想去龙川府一趟,现下天气转暖,正宜出行,特来辞别师父。”
老者白眉微微一动,手捻长须道:“龙川不比其他地方,时常与大漠部族交战,适之为何去哪里?”
陆宜道:“弟子近闻一位莫逆之交离世,其故乡便在龙川,家中还有老父,弟子想顺路去探望一番,不枉我们交往一场。”
老者点点头,对开门的那老汉道:“宏安,你去打听打听近日有没有去龙川的商队,好让适之同行,也方便些。”
那布衣老者姓郭名宏安,是陆宜的师兄,平日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讷,其实连陆宜也不清楚他底细,只知道宗门内的日常杂事都由他来打理。
没人知道在常安坊这座普通的小院里住着竟然是天下最神秘的武道宗门天象门之主骆知机。
三天后,至元帝果然下诏,封陆宜为集贤殿大学士,陆宜照例辞而不应,朝廷似乎也习惯了,并不强求。
又过了几天,郭宏安派人请陆宜来常安坊,告知东市顺泰商行的商队经过龙川,正好随行,日期定在四月初六。交代完随行商队的事项郭宏安便出去了,房中只留下骆知机陆宜师徒两人。
闲谈了几句,骆知机突然道:“这半年来为师心血来潮,神魂不安,怕是大限将至了。”
陆宜大惊失色:“师父修为通神,身子向来康健,可能是春夏之交,感念天地之变吧。”
骆知机淡然一笑:“为师已逾百岁,二十多年来修为不得寸进,早到油尽灯枯之时,天道如此,非人力可为。”
陆宜知道师父从不戏言,不禁黯然神伤,沉默片刻道:“师父与那位前辈交好,或许他老人家能有方法让师父躲过这劫难。
“咱们宗门名曰天象,观天地变化,洞世道精微,我骆知机能活到这把岁数已属偷天之功,不敢再夺造化,逆天道。”
骆知机的双眼似乎看穿了房间的墙壁,目光落在遥远的不知名的某处,淡淡道:“‘他’也未必有此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