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当一场雪飘落的时候,俞越看见了远处那座黑黝黝的巨大城池。
高大宽厚的古老城墙静静的耸立在阴沉的天底下,似乎亘古以来就在哪里,牢不可破,水火兵灾都不能动其分毫。
俞越勒住马的缰绳,停了下来,他要好好的看看这座城,这座天下第一大城。
“好大的城池!”程红雨一改戏谑,声音中竟带着一丝敬畏。
巨大往往象征着威仪,代表着坚不可摧的意志,这座城池犹如大玄帝国的一座图腾,或许遭受过天灾,或许受到过人祸,依旧巍然不动,他不动,帝国就永远存在。
俞越的目光穿过阴霾,越过高高的城墙,落在幽暗而沉静的大城深处,轻声对自己说:“我来了。”
雪渐渐的大了,白茫茫笼罩天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靠在路旁的大树下,一小堆渐熄的火让唯一的暖意渐渐消散,或许等不到明日城门开启,他们便会无声无息的冻死在这里,然后被人无声无息的拉走。
零零散散的贫民沉默的在雪中走过来,好像是那座大城排出的垃圾,没人关心他们要去向何方。
“兴武皇神保佑,武圣大人保佑,让孩儿挨过这个冬天吧。”一个佝偻的老人紧紧的拥抱着一个面色紫青的孩童,企图用他已经不再温热的身躯让孩子暖和起来。
俞越跳下马,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棉袍,披在老人身上。肖健仁默默的拿出一些干粮和银子,塞进老人怀里。
老人接受了施舍,却一直垂头,颤抖着念叨着:“多谢兴武皇神,多谢武圣大人。”
道边的乞丐看着这一切,突然吼叫着冲了过来,扑向那老人,几只干瘦的手死死抓住棉袍。
“给我,那孩子已经死了,你也快死了,给我!”
肖健仁大怒,赶上去一脚将那几个乞丐踢翻在地。
乞丐们呵呵大叫,爬起来又冲向那老人,老人摔倒在雪地上,无力的挣扎。
俞越大踏步走上去,拎起一名乞丐,远远的丢开,再拎起一人,丢开。
乞丐们害怕了,放开了老人,四散逃窜。
再看那老人,已经死了,那孩童也死了。
肖健仁怔怔的站着,突然道:“为何不杀了那几个混蛋?”
俞越沉默了片刻,静静的道:“他们也都是苦人。”
肖健仁垂下头:“为什么想救人,反而害死了他们?”
程红雨冷冷的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除非你管得所有人,否者给的越多,死的越多。”
“这是求生的本能,是人性,谁也改变不了。”俞越翻身上马,发现有人施舍,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三人只得纵马离开。
身后,一群人围住那老人,拿走棉袍,拿走干粮,剥光衣服,剥光那孩童的衣服,剥光死掉的乞丐的衣物……
整个过程静悄悄的,没人哄抢,没人呼叫,似乎遵守某种秩序。
离帝都城越来越近,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有快马轻裘的少年公子,有包着厚厚锦缎的辚辚暖车,车帘撩起,露出孩童饱满红润的脸蛋,好奇的看着飘落的大雪,拥着貂裘赏雪的贵人在不远处的长亭中温酒唱和。
护城河散着氤氲的白气,宽大的吊桥似乎从未拉起过,两扇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即便夜幕降临,也没有要关闭的意思。
帝都城永远不会宵禁,永远不会关闭城门,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入,这就是大玄帝国的心胸和气度!
七十年前兴武帝站在帝都城楼,说了这句话,之后帝都城就这样一直敞开着大门,接纳着所有人。
“这就是帝都。”俞越把目光从城门口收回来,望着程红雨师徒,“是天堂,也是地狱。”
“对老郎君我来说,当然是天堂,夜夜笙歌,醉卧温柔乡,好个天堂!”程红雨豪情大发,朗声道。
肖健仁看着如巨兽大口般的城门洞,突然有些胆怯,不用进去也知道这里面有多大,大的让人害怕。
俞越拍了拍肖健仁的肩膀,说道:“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总之,我们来了。”
…………
依程红雨的性子,今晚直接去迷离楼,见一见那位孙达圣,其实主要想见识迷离楼如何令人迷离。
俞越当然没有同意,对三个初到贵地的异乡客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了解这座大城,第一步就是要站稳脚跟。
他们选择了南城作为落脚点,这里是平民聚居区,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
先找了家客栈落脚,拜托小二帮忙寻租一出院落。
那小二在地面上甚熟,没费多大功夫便在附近里坊寻到一个小院。
第二日一早,三人跟着那小二穿街过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进了一个名叫宁安坊的里坊。
程红雨埋怨道:“不是说不远么?小二,莫要戏耍你家老爷,否则有你好看!”
那小二一脸不快,说道:“我说老爷,天下人人都想到帝都来,位置稍好的早就让人占下了,这院子是小的托了人情,好说歹说才给留下的,老爷们若不想住,那就算了。”
俞越道:“既然来了,先看看吧。”
坊里一片杂乱,肮脏不堪,即便是雪后,依然能闻到隐隐的恶臭。
来到一个破烂的院子门前,小二上前叫门,不一会,出来一个穿艳俗的绿袄头插红花,脸涂抹的比雪还白的中年妇人。
小二冲那妇人使了个眼色,谄笑道:“如花,就是这三位老爷要租这院子。”
那妇人吐出口中的瓜子皮,靠着门框上,说道:“一年六十两,不二价,先付一半!”
程红雨一听,几乎要跳起来,大声道:“六十两?!这也太贵了,六十两在幽州都能买一出院子了。”
“这可是帝都!想便宜就回你的幽州去,爱住不住。”妇人露出不屑的表情,翘起小拇指拈了一粒瓜子丢进嘴里,飞快的吐出皮。
程红雨道:“大嫂说的这叫什么话,若要回幽州,还来租你的院子作甚?许你坐地起价,不许别人就地还钱么?”
呸!那妇人喷出几片瓜子皮,圆眼一瞪,骂道:“谁是大嫂,叫谁大嫂呢你,你个糟老头子会不会说话?麻利给老娘滚回幽州去!”转头又对那小二道:“栓子,老娘告诉你多少次了,苦哈哈的外地土包子来租,就别给老娘领来,一个个又穷又刁,以为帝都是他家门口呢。”
程红雨怒道:“你这泼妇,再骂一句,老爷撕烂你的嘴!”
那妇人毫不畏惧,双手往腰间一叉,画的长长的眉毛立了起来,大骂道:“哟,有日子没人敢跟老娘叫板了,信不信老娘废了你这老帮菜!”说着一撸袖子,喊道:“牛头,牛头,有人找事,给我打丫的。”
一个头大如斗的粗壮汉子闻声跑了出来,恶声恶气的道:“谁他妈惹事,老子给丫松松骨!”
俞越连忙道:“大姐莫恼,我这老叔不会说话,不就六十两么,我们租了。”说着掏出一袋银子,塞到那妇人手里,“六十三两只多不少,剩下的给大姐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大姐虽然花容月貌天生丽质,也得打扮打扮不是。”
几句话说的那妇人骨头都酥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掂了掂那袋子,揣进袖筒里,说道:“还是小兄弟会说话,牛头回去吧,没你事了。”说着从袖筒里掏出一串钥匙塞进俞越手里,顺手捏了一把,低声道:“小兄弟,姐姐就在前面院子住,有空去坐坐……”说完,嫣然一笑,扭着肥硕的腰肢走了。
程红雨师徒一阵恶寒,齐齐盯着俞越。
“果然鸿江后浪推前浪,俞小哥荤素不忌这一点,老郎君我甘拜下风。”程红雨说着恭恭敬敬的向俞越一揖。
俞越苦笑,又掏出一块银子,丢给一旁眼巴巴的小二,道:“拿去买酒喝吧。”
那小二拿着银子,说道:“少爷,这可不够啊,说好了三两银子的。”
俞越笑嘻嘻的揽住那小二的肩膀,那小二登时半身酸麻,觉得骨头节一阵阵发疼,险些叫出声来,只听俞越低低的声音道:“六十两还不够你们夫妻用的么?真把本少爷当冤大头了?”
那小二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么知道?”
“什么也瞒不住少爷我的火眼金睛。”俞越说着微微一笑,指了指程红雨,“他老家伙有的是钱,最好看紧你那老婆,虽然你头上早就绿油油的了,也不会甘心让那糟老头子给你带绿帽子吧?而且他还是个大嘴巴,到时候满城给你一散,嘿嘿……”
那小二见程红雨一脸酒色过度的模样,打了个寒战,连连点头:“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俞越松开手,那小二如蒙大释,一溜烟的跑走了。
程红雨问道:“俞小哥,你给他说了些什么?”
俞越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道:“我说他若是再要钱,便让肖仁兄去找他婆娘,给他顶绿帽子戴。”
肖健仁登时满脸通红,说道:“我可不去!”
程红雨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有这潜力,师父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