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叔喝了一口酒,然后娓娓说道:“我自小随父进山,那时为了躲避匪灾、天灾,便想到只有深山老林才是安生之处,于是父亲带着我们一家来此开荒落户。一住就是几十年,这期间母亲病逝,后来遇到逃难的娃儿他妈,这才有了后来让我悔恨一生的伤痛。这一切都得从那把猎枪说起。”子玉叔说着往墙壁上斜挂着的那把猎枪瞅了瞅,“小石头儿,你去帮叔取来,我给你讲这把枪的故事。”我起身去取猎枪,抓在手里的刹那,感觉沉甸甸的,木柄已被磨得滑溜溜的,枪托有些裂纹,而那根枪管足有半人高,握在手里冰凉刺骨,管身已被摸光,一根背带斜搭在枪身。我双手抱着递到子玉叔手上。子玉叔接过猎枪,枪托抵在左腿上,左臂压住枪身,右手轻轻抚摸着枪管,像是怀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这把枪真有些年头了哩!父亲当年带着这把枪上山的!”子玉叔边说边把枪斜靠在桌边,“那是多少年的事喽!现在竟然还记得很清楚,咳!也不怪,这么多年,记忆里就只有父母妻儿和‘黑子’,因此什么都记得清楚。”子玉叔把酒杯举在嘴边,望着桌上的灯光,一片茫然。“来到这里,我也就七八岁。第一眼看到这片莽莽苍苍的森林,如长在半天云里,心里说不出的喜悦。坪上是高耸入云的坳,像一面遮天的巴掌,看不到山那边的天,父亲就说‘我马家到此开天辟地,今后那坳就叫‘马家坳’;至于这坪嘛,坐南朝北,像这巨坳膝下的一个娃子,就叫‘南子坪’。就随口这么叫下来了。我记得来此不久,住在一个简单的草棚子里,父亲经常做的是围着坪转悠,整天拿着刀锄砍砍伐伐,撬撬挖挖,而且出门肩上总斜跨着一杆黑黝黝的火枪,当时觉得他威风八面。终于有一天,父亲早早把我们全家人叫起来,说了简短的几句话‘玉儿娘带着玉儿从西边点火,我从北边点火,点燃后离火远远的,不要靠近’,然后我们便出门了,父亲信心满怀,像是要做一件大事。我记得上山时满野青绿,而那次跟母亲出门,看到的已经是满野枯黄了,大概已是秋季,地上积着几尺厚的落叶;水桶粗的的梧桐,腰粗的松树、杉树,碗口粗的桦木、青钢木挤得跟木墙一般,风都吹不过。父亲把我跟母亲带到一排堆放的柴禾旁,一堆堆柴禾码的跟房子一般,‘你们从这里开始点火,注意火势’,父亲边说边沿着一条从树林开出的小道往前走。我最是激动,看着那一堆堆烧起的大火,我像一只在草丛里奔跑的野兔,这里一把火,那里一把火,不多久,那条长长的柴禾堆就全着火了。满地厚厚的落叶,枯黄的草丛、树枝,才晒了几个太阳,着火即燃。大火往东边蔓延,在太阳底下,火光比阳光还热,还鲜红!那腾起的烟雾,足足盖住了整个坪。大火一直从早上燃起,一直从坪中燃到东边坳下的崖壁,太阳快落山时,父亲站在丘上,望着火势,自言自语‘只怕明早才能进入火区’,眉头不禁显出得意之色。‘今晚早些入睡,明早进林捡肉’,父亲神秘地吩咐道。我疑惑的是他说的‘捡肉’是什么,总觉得有什么我生平未见的奇怪东西要出来了。
一早起来,父亲背了个半人高的大背篓,腰间系一圈长长的棕绳,肩上还挂着那把火枪,母亲一样背了背篓,系了棕绳,像是要搬家一般。‘趁早走,吃食都在背篓里,进山再吃’,父亲催促道。太阳还没从坳里钻出来,我们就进山了。才走到坳下的崖壁,只往坪上一望,只见昨天还密不透风的树林,大半已变成一片火灰,剩下西坪还一片枯黄色。父亲行到一处,弯腰双手捡起一块黑乎乎的烧焦的木头,抱在手里仔细瞅了瞅,‘嗯,是个半大的獐子’,然后往背篓里一扔,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凑上去一瞅,着实吓了一跳,原来那不是一块木头,却是一只烧焦的动物,还散发着一股焦味。‘你们沿着崖壁仔细寻找,看到躺着的黑乎乎的就翻过来看’,父亲手指着远处的崖壁,向我和母亲吩咐道。走不多远,又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翻过来一看,嗬,大家伙!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烧得面目全非,皮毛烧尽,硬邦邦的就像一块木头,可是头上那两根弯刀似的尖尖的角,却明显像是一只棕羊。我想把它捡起来,双手抓住羊角,哪里提得动!母亲这才走过来,放下背篓,从腰间掏出一把插在羊皮刀鞘里的匕首,往羊肚子上一戳,往下猛地一拉,一肚子的肠子、淤血流出来。原来那就是父亲说的‘捡肉’,也是我生平仅见的那么容易捕获猎物的一次。一直忙到下午,也没把整个燃烧区走遍,可崖壁下堆放的黑乎乎的猎物竟有几人高了。父亲每次回来,就像进山捡了一背篓的柴禾,把背篓里的猎物往地上一倒,口里念叨‘这是兔子,这是豪猪,还有一头仔猪,嘿,竟然连一头羊大的‘黑子’都没跑掉!’那也是我第一次听父亲说起‘黑子’,想不到我的一生就跟那个家伙接上了孽缘。”子玉叔说道‘黑子’的时候,竟停顿下来,望着油灯出神,斜望去,我惊奇地看到子玉叔眼里有泪光闪烁,子玉叔低头用手擦了擦眼睛,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心里也奇怪,子玉叔说的‘黑子’不是他养的狗吗?怎么会死而复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