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火烧南子坪之后,南子坪的大半都成了肥沃的良田,第二年春,父亲开始在坪上种庄稼。坪上落叶年年堆积,本就肥沃,经过火烧之后的坪,又是第一次种植,第一季庄稼真是眼看着往高长啊!那包谷,一天拔高一个节,浑身乌青发亮;洋芋长得跟粗壮的树苗似的。父亲每次巡田回来,都是满脸堆笑,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嗯,咋的,长得笑呵呵的’,其实是父亲每日里笑呵呵的。那时母亲也高兴,本来病怏怏的她也常到田里巡视。我们每日心里跟过节似的,只差要全家搬到地理,日夜守着禾苗,看着它们生长。
可是一天早晨父亲巡田回来,脸上却没有了平日里的笑意,他把枪往墙上一挂,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田出神。过了很久,他摸出烟袋,慢慢裹上一只烟,独自吧嗒吧嗒吸着,头上腾起的烟雾就跟那次火烧南子坪一样的浓。母亲一向不会问父亲不愿说的事,只是一个人默默准备早饭。‘玉儿娘,这一坪庄稼只怕保不住啊!’过了半袋烟的功夫,父亲悠悠的叹道。‘那是怎么的?’母亲像是一点不关心的样子。‘今早巡田,田边一带庄稼‘耗捞’的厉害!’你也知道,种田大忌就是‘耗捞’,连名字都不能说出来。”子玉叔望了父亲一眼,似是早已忘了我懂得存在。子玉叔说的“耗捞”,我是知道的,就是野物偷食庄稼。
“这个时候,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了严重性,停下手里正在搅动包谷糊糊的锅铲。‘总该想个办法才是。’母亲淡淡地说道。‘长久之计不是没有,现在需一时之计。想来想去,只有把整个坪开荒出来,荒野少了,‘耗捞’无处藏身,才是长久之计。可是一家之力是万万办不到,不如我下山去动员山下人来开荒,只要他们看了我的庄稼长势,肯定愿意。这个还需要一年半载的。现在急需做的怎样是让今年一季包谷获收。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东边照应了,西边失守。我看这么的,玉儿也不小了,就跟着我去守田,你母亲只管每日送饭。’父亲从容地说道。那个时候,我心里是愿意跟父亲一起守田的。毕竟比我以前整日在学堂坐着好玩多了。哎,自上山来,上学堂自然是无望了。”子玉叔仿佛既怨恨学堂,又满心的怀念。
“我便开始随着父亲巡田。绕着大半个坪转悠,果如父亲所言,田边庄稼糟蹋的厉害,包谷伏地一片片的。父亲坐在一个隆起的石堆旁,解下肩上的枪,递给我,说‘看你举得动不?’我双手接过枪,嗨,那家伙!真是够分量!足有一把实诚的锄头重。我抱在胸前仔细一瞅,枪托上的油漆,一片乌亮,直照得我两眼明晃晃。那根长长的枪管,黑黝黝,标直标直的,简直齐了我的下巴。整个枪身高出我一个头去。‘你过来,我叫你扳动扳机。’父亲说道。父亲只手抓过枪,往膝上一放,枪身一侧,右手拇指用力一扳,撞火便挂起来了。‘你试试,左手把住枪身,右手拇指用力。’父亲把枪递给我。我照着父亲的样式,一用力,只是稍稍把撞火动了一动。‘得使用巧力,顺着它弯曲的方向往上板。如果有火药子弹的话,你就千万注意,手不能滑落,手一滑落,枪就会响。’我照着父亲说的再试了试,这次还真被我扳上来了。微微弯曲的撞火仰头挂在扳机上,以前见父亲食指往扳机上一搭,然后轻轻一扣动,火枪便轰隆一声,惊心动魄。父亲站起身,把枪管往石堆上一搁,左脚抬起踩在一块石头上,枪托抵在右肩上,左手把着枪管,头微微向左偏,眯缝着左眼,右手食指又是那么轻轻的往扳机上一搭。‘你来试试。’父亲回首道。我像模像样的学父亲把着枪身。‘注意三点一线,目标,枪管口、管座,瞄准,然后扣动扳机。’父亲见我不动,又叫了一声。我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微微一颤抖,竟然没扣动,闭上眼睛,我以为它会突然轰隆一声响,便用力一扳,只是‘咚’的一声撞击金属的声音。父亲抓过枪,依然坐回石头上。‘你过来,你看看我怎么填装弹药。’父亲说着从衣服下的腰间摸出一个黑黝黝的跟枪身一样颜色的扁圆的葫芦和一个斜口的细细地竹筒来,他拔开竹塞子,往手心里倒了半窝黑乎乎的火药,‘火药就这么多,你看好了,’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灌进枪管里,接着拔开葫芦塞在,往手心里倒出几颗细小的圆圆的钢珠,‘子弹小的话,可以多灌些’,父亲边灌边说,接着他又摸出一卷母亲平日里梳头落下的头发,在手上一搓,然后用一根细长的铁丝送进枪管里去,‘防止弹药流落出来’父亲说,他填装好弹药,又把枪平放在膝上,‘这个引线火药在填装的时候尤其注意,手不抓紧会引爆,如果装好了,平时不用也得用保护罩罩着。’
这一切都准备完毕,父亲站起身,四处瞅了瞅,说:‘第一次打靶可以从静物开始,然后学着打飞的跑的,前方五十米那块隆起的石头,你试试。’接过父亲手上的火枪,心里跟装满火药一般,指不定一按扳机,整个人就跟着爆炸。我缓步朝前头一株半人高的矮松走去,把枪管搭在树叉上,‘先不要拿掉保护罩,等扳起了撞火后再拿掉’,父亲在身后喊道。此时心里是既激动又害怕。我用力扳起撞火,丝毫不敢大意,生怕失了手;挂好撞火,然后拿掉保护罩,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食指竟不敢放上扳机,父亲站在身后,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瞄准!抵紧肩膀!忍住后座力!’父亲喊道。我早就听人说,火枪威力巨大,后座力足以蹬伤肩膀,响声震耳欲聋。食指禁不住颤抖。‘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如何在山里活下去!’父亲怒道。我把脸偏在枪托上,呼吸都停滞了。感觉父亲就在身后,越走越近,眼光像枪管直直对着我。前方那块伏地的石头,趴在那里,像一头偷食的野猪。一阵风来,枪下的松树微微摇晃。等风稍住,深吸一口气,再次把食指搭在扳机上,做好右肩被狠狠撞击的准备,身体不由往前倾了倾,屏住呼吸,气沉丹田,食指往后一扣,‘轰隆~~’,当时我一个背仰倒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右肩膀隐隐作痛。‘不用看,凭你这一下子,连根毛都没沾着。’父亲淡淡地说道。打响第一枪后,心里反倒觉得踏实了。
我与这把火枪的孽缘便从第一声枪响过后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