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叔像一个长途跋涉的疲倦的旅人,讲述着不像是自己的过往。
“我背着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张翠坐在堂屋里,像是看着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似的,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藤儿安静地坐在她母亲旁边,也像看一头野兽似的看着我。他们眼里充满了恐慌,就像我第一眼看到父亲倒在谷里的时候。那时的屋子跟现在一样的黑啊!黑得记忆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一片漆黑。
握着父亲留下的火枪,我仿佛可以触摸到父亲嵌进枪托里的手印,冰冷的枪筒在黑夜里被我温热。
我把父亲埋在母亲的旁边,看着他们,就像坐在那里在细细地倾听着对方。父亲终于可以跟母亲永远在一起了。
父亲走后的那段日子,我才一下子感到支撑一个家是多么不易,仿佛一下子房屋的四壁倒塌了,只剩下房屋中间的一根孤独的柱子,支撑着整个房屋。
而我日夜所想的,不是父亲怎样死的,而是那个我未曾看到的黑子,它现在在哪里,我何时找到它。从那天起,我决定把自己的狗叫“黑子”。我希望在以后它能帮我追击那头真正的黑子。
我唯一的助手就是我的儿子。尽管一开始他母亲就十分不愿意藤儿摸火枪,但是当藤儿拿到火枪的时候,就像一头饥渴的野兽扑倒一只猎物一样,眼里充满贪婪和凶狠。
我决定把父亲传给我的枪法传给藤儿,尽管以前他已经开枪打过几只兔子了,但枪法还有明显的不足。
藤儿双手托着笨重的火枪,不住地颤抖。
‘手臂一定要挺住,这点耐力都没有,怎么在看到猎物跑过的刹那,举枪定神瞄准?毕竟支撑点不是那么将就找得到的,你必须先把自己的手臂练习得跟铁臂似的,一丝都不能抖动。’我开始从训练藤儿的手臂练起。藤儿每日端着火枪,一动不动地站着,练习瞄准。‘看到了吗,刚才有一只白兔子跃进了茅草丛里,你拿着枪,以最快的速度去撵它,哪怕一脚把它踩在脚下,也不要慢下来。等你觉得追不上时,马上举枪,瞄准,开枪!’藤儿望了望我,什么话都不说,一头钻进了茅草丛。
茅草丛里的野兔虽然很容易藏身,但跑起来就不容易,若是在茂密的茅草丛里,几步跨上去便可以一脚踩到它。野兔前脚短,后脚长,适宜跑上坡,而不适宜跑平地和下坡。
藤儿把枪举过头顶,在茅草丛里跳跃,茅草几乎掩盖住了他的头。
野兔听到响声,从茅草里钻出来,几个跳跃,去了好几米,然后左右折回逃跑,这招对付猎狗往往管用。野兔开始往一面斜斜的山坡奔逃。藤儿紧追不舍,显然越来越赶不上野兔。野兔只要上了坡,进了树林,狗都追不上。正在我着急之时,藤儿就地半蹲下,左腿立起,左手胳膊撑在膝盖上,脸往枪托上一靠,右手拇指就去掰撞火,见他掰了几下,都没能掰起来。野兔已经上了斜坡,一下子来了劲儿,后腿一蹬一蹬,几步跃出老远。藤儿这才掰起撞火,食指搭在扳机上,开始瞄准,野兔眼看就要进林,藤儿还没开枪,野兔往左边一折,横过肚子来,开始横向奔逃,‘轰隆!’藤儿开枪了,野兔应声从斜坡滚下来。他回过头来,呆呆地望着我,像一只骄傲的牛犊。我当时只是扫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虽说他赢得比较惊险,毕竟还是抓住了刹那的机会,一枪击中。
‘怎么样,野外追击的时候,都是在来不及喘气的当儿,果断开枪的。关键是要调整好呼吸,不要让混乱的呼吸扰乱你的视线和瞄准,你得把握好呼气和猎物奔跑的节奏。猎物并不是每次都横过肚子来,让你开枪的,有时你得在猎物奔逃的时候迅速判断它奔逃的方向,选好位置,而不是一味地跟着它跑,要根据地形和猎物的习性判断。比如兔子,它为了甩脱追踪,往往会折回奔逃,它会最快地往斜坡逃,那时你就得找好位置。’我告诉藤儿,‘在举枪瞄准猎物的时候,一定不要分心,眼睛要忽视猎物身旁的树木和其他东西,你要觉得,那个时候什么都是去关紧要的,都是影响不到你的,做到眼里只有猎物,你才真正可以在最快的最短的时间里举枪瞄准射击。’
藤儿确实是一个好枪手,虽然那时他比枪还高不了多少,自己摸索进步得很快。
我希望在大雪还没封山之前再进山一次。
越是临近深秋,我心里越是不安。常常梦到一团黑影迎面扑过来,惊醒的时候,心口一阵发慌。
坪里的包谷棒子大多已经垂下来,不要几个太阳,便可以掰了。那段日子,也正是野物偷食的时候,往往在夜里成群结队地赶来,若是无人守夜,只消一夜,整个坪的包谷就没了。
我预计伯父他们快要上山收包谷来了。那几日巡田就特别紧一些。
果然不出几日,几位伯父便上得山来。哎!如今想起那些天,心里还感到高兴啊!每位伯父都挎了枪。张亮伯父一人就带了三条狗,李希伯父带两条,然后就是你父亲带了两条。那真是一个大场面啊!一条条猎狗眼里射出道道凶狠阴冷的光,两只耳朵竖起,仿佛随时准备一个箭步冲上去。猎狗好斗,初次见面,没有不是一场恶战的。记得那个时候,‘黑子’初次见到那么多猎狗,它的双耳与那些狗明显不一样,它的耳朵是耷拉下来的,而不是竖着的,高高卷缩在背上的尾巴稍稍摇晃了几下,登时竖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拽住它,只见它脊背往上一拱,窜着脑袋就向一条同样的黑狗扑过去,只那么一撞,那条黑狗便翻了过去,‘嗷嗷’叫起来,‘黑子’张口就对着那狗脖子咬下去,这时,张亮手里的三条狗也冲过来,一场混战打起来。嗨,那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猎狗啊,一条比一条凶悍,无人敢上前拉开,顿时我们都看呆了。另两位伯父死死拽着绳子。‘黑子’身陷重围,屁股被一条冲上来比它小不了多少的黄色的大狗猛啃一口,它松开口往旁边一摆,一个猛回头,就是一口,咬在那黄狗的肚子上,地上趴着的那条狗这才翻身爬起来,躲到一边,而另外两条狗被‘黑子’回头一击吓了一跳,站在一旁不敢上前,两条身个最大的黄黑猎狗撕咬在一起,黄狗就势一倒,对着‘黑子’的屁股又是一口,‘黑子’压在黄狗上面,死咬黄狗的后腹,脑袋拼命左右摇摆,显然是对待猎物的咬势。当时我们都一惊,这一口只怕要让这黄狗肚破肠流!张亮大喝几声,却也不敢上前。‘黑子’也全然不顾我的招呼。正在我们焦急之际,黄狗身子一拱,尾巴不住地扫打着地面,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黑子’竟突然松开口,恶狠狠地张口看着黄狗,黄狗投降认输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众伯父不由得交口称赞‘黑子’凶猛异常。‘黑子’的凶狠我是早知道的,我纳闷的是‘黑子’为何一开始径直扑向那头比它小很多的黑狗?
查看了伤势,那条黑狗伤势最轻,伤得比较重的是那条黄狗,腿一瘸一拐的,后腹部有一道明显的伤口,流出血来,看来需要修养几日,‘黑子’屁股上有两个咬痕,左右一个,不过不影响走路。
‘这群猎狗要是进了林子,只怕活活地咬死一头野猪!’张亮伯父放声说道。
‘嗨!那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前年我跟一帮猎人进山围猎,大概是七八条狗吧,就活生生地把一头公野猪撕烂了!’李希伯父淡淡地说道。
‘这些猎狗野性太盛,有时会群攻家畜,底下的家羊不知遭了多少。这也是一个麻烦呐!’你父亲担心地说道,‘红了眼,一群狗敢动一头半大的牛哩!’
众伯父听了我父亲的事,一个个都默然无语,只是低头仔细装弹擦枪,仿佛一场大战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