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走出藏身的岩穴,雨后清晨的坳底,一片肃穆安静,跟昨天截然不同,山野树木葱茏碧绿,清新舒畅,简直又是一个安宁的世外仙境了。我们顺着坳底往上攀爬,不出几步,露水便将全身淋湿;那高耸的山崖顶上开始露出一片温柔的阳光,晨光斜斜地从山顶照下来,瞬间万道光芒洒落坳底。
‘这两面的山崖陡峭得很,它应该走不远,你把绳子松了,让狗去搜寻一下。’父亲说道。
正在说话间,‘黑子’低头嗅一堆粪便,突然变得急躁不安,异常兴奋,前爪不住地刨地,‘是它留下的。’父亲淡淡地说道,‘让狗去探探。’
我松开绳子,‘黑子’一个窜步,钻进雨林里去了。
‘估计它要翻过这个山顶,迁往那边的谷里。它带着崽子,必须避开其它凶兽。’父亲指着那面还飘着雾气的谷坳说。
‘我得尽快从这个山脊爬上去,狗一叫,它就会沿着这面坡往那边的坳里跑。你一直顺着河谷往上爬,听到狗叫后,顺着斜坡撵过来,我守在山顶。你不要追的太急,只要往我这边撵就行。’父亲把追赶路线说了一遍,便扛着枪,攀着林木,往山顶去了。
我顺着谷底一路走去,只见两边山崖粗壮的树木被大风吹断,压倒一大片。坡地上尽是一个个簸箕大小的坑,就像才有一群猪拱过,地上已被踩得寸草不生。再走不远,前面那排高大的树木根部竟然露出一片白花花的颜色,显出一排排深深的抓痕。
坳底一条细小的河流叮叮咚咚地流淌着。
攀上坳底的一块房子般大小的巨石,出现一方平地,突然冒出一只羊似的家伙,隔着我有十丈左右,它抬头望见我,然后一个惊跳,几下跳跃,便闪进树林去了。可能是只獐子。
不多会儿,树林里再次传来驴似的叫声。树林里一阵哗哗作响。
‘嗷~嗷~嗷~’,狗叫上了。它已经上了山腰,离坳底很远了。叫声低缓浑厚,从声音判断,不像是兔子之类的小物。
我从坳底的缓坡顺势往上攀爬,一路判着‘黑子’的追击路线。
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飘忽。
叫了一阵过后,竟没动静了。
此时山坳已经全照着太阳了,整个山坳安卧在晨光里。那个时候啊,我看到一生从未看到过的光景!一切都那么安静,一切都静止了。
就在我还在惊讶地望着那一切的时候,父亲的枪响了。
我隔父亲已经很远了,我斜着山坡往父亲枪响处攀爬过去。
我没有听到父亲往日开枪后那样激动的呐喊,我想他大概是失手了。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未开过一次没把握的枪,他几乎就没失手过。这个时候,‘黑子’又尖利地咆哮起来,叫声已完全不像是在追赶一只猎物了,更像是一种悬殊的的对峙,充满绝望和恐惧。
我攀着藤蔓,前面一片茂密的竹林,像一面风吹不过的墙壁,挡住我的去路。我以为父亲会很快装好弹药,开第二枪,但枪声一直没响。
等我从竹林里钻出来,爬上山顶时,‘黑子’还在原地咆哮尖叫,叫声越来越低沉无力。我奇怪的是它为何一直没动,没去追击猎物?这个时候,我心里更加不安起来。
在山顶大声喊了一声,没有听到父亲的回应。
我沿着山脊向狗叫处飞奔。
叫声越来越近,‘喔哦~喔哦~喔~哦~’,‘黑子’的叫声充满莫名的悲怆。
我看到‘黑子’时,发现它端坐在一棵粗壮的树根下,侧对着我,正仰头向着对面的山坳长嚎,听到我唤它,竟只是扭头望着我,尾巴轻轻扫打着地面。
没走几步,发现地上的落叶和裸露的岩石上流下一串猩红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黑子’坐着的树根下。‘黑子’终于停住了嚎叫,用嘴舔了舔我的手背,嘴里还发出‘哼哼’的低沉叫声,显得急躁不安。就在树根的旁边,我找到了父亲的火枪。心里更加不安。若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一位猎人会把自己的猎枪扔掉。问题是,父亲的枪还在,却没发现他踪影。树下是一面直立的崖壁,高过房顶,岩壁上长满藤蔓。我仔细查看,发现崖壁上的藤蔓有毁坏的痕迹。
绕了个大湾,攀着岩石和藤蔓下得山谷,刚一落地,‘黑子’一个箭步跨上去,在一个谷地找到了父亲。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很虚弱,一脸的刮痕,全身的衣服被撕扯得稀烂,脖子上染红了一大片。我抱着父亲,轻轻唤他,父亲微微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我。
‘觉得怎么样?是什么?怎么会失手?’我一连串地问道。
‘我看┅看到了┅黑┅黑色的┅跟我梦到的一样┅枪┅枪中了┅它的脖子┅想不到┅它拼命┅扑来┅黑夜一样的┅扑过来┅全身黑色的幽灵┅胸前两块┅白色┅两块斜开的┅刀口┅我还是┅还是击中啦!’父亲断断续续叙说了一遍,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努力探到我背上的火枪,用力握了握枪管。我已明白那就是父亲常说的山林幽灵——真正的黑子。父亲一直遵循进山规矩,始终没开口说出它的名字。据说那是不成文的规矩,进山狩猎,猎人往往闭口不提猎物,因为猎物一旦听到,就会早早的逃走了。
我感到父亲伤势很严重,很担心父亲,草草替他包扎了,才背着父亲顺着山谷一路往下走。
我想听父亲说话,我怕他就那样睡去了,一直到那时,在我心里,他都还是高大果敢的父亲,我只是什么都还得听从他的孩子,我想听父亲指示我。父亲静静趴在我的背上,像个睡着的孩子。我心里只是感到焦急,却是出奇的冷静。我想父亲只是受伤了。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还要走多久,我一直顺着河谷往下走着,一步不停。‘黑子’安静地跟在身后,跟父亲一样的安静。
可是一直到天黑尽了,我还没有走出山谷。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安静得像一个从来不会说话的人。‘爸,你说它会倒在哪里?你猜伯父他们会怎么说你一枪命中?母亲还在的话,她会高兴吗?’我想听到父亲那低沉浑厚的声音,但父亲还是安静着。
我在一个岩石旁放下父亲,我陪父亲一起坐着,看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睡觉,他微微低沉着满是银发的乱糟糟的头,像是困极了。我揽着‘黑子’,任凭父亲一个人安静地睡着。
整个山谷被黑暗笼罩。谷里温暖得像冬天的火炉一样。
我轻轻摸出父亲上衣口袋里的烟袋,裹了一袋旱烟,掰开打火机,火光照着父亲的前额和下巴,他还没有醒来,我把点燃的烟递给父亲,他像是戒烟了似的,头也不抬。
我一个人在黑夜里吸完那袋烟。我陪父亲坐着,父亲没醒来,我不敢睡去,连‘黑子’也不睡去。黑夜从来没那么黑过啊!我倒是觉得离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父亲,而所谓的九泉之下也不过如此吧!我又听到了驴似的嚎叫,但跟伯父们讲的号哭是不一样的。我隐隐感到父亲就在我身后,就像那夜在岩穴下过夜一样,只是我看不到他,他看不到我,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
我不为父亲感到悲伤,我似乎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到坳里狩猎了,他许是知道的吧!他不是说自己早就梦到过那黑色的幽灵吗?
我知道父亲还会回来,会一步步收回自己走过的脚迹,他还会伴随我走很远。握着父亲的火枪,我感到踏实。
‘黑子’和我陪父亲坐到天亮。
从那一晚起,我就知道,这把枪要靠我来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