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口村是胡家河乡最远的一个自然村,坐落在胡家河沟最里面的一个山坳里,从乡政府府出发,途经胡家河煤矿,还要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走十多里才能到达。
上车的时候,海玲和其他人不熟悉,就顺势坐在胡大海腿上,开始还能轻轻放在上面,时间一长,双腿支撑不住,加上吉普车摇摇晃晃,海玲渐渐有些坚持不住,一股脑把重量全堆在胡大海腿上,压得胡大海有点受不住,开玩笑说:“海玲呀海玲,几年不见,今天你可是有了机会,要把哥哥压扁了!”
“哥哥是少见多怪,这算什么呀?每次去村里或者要返回来,见什么车都坐,有一次我们乡上吉普车还坐了十一个人。”海玲满不在乎地回答,短暂停歇之后,又说道:“乡镇干部的确很苦,你知道我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吗?自从我调来乡上工作,天天轮流到村上催粮要钱,用农民大哥的话说,我们就向鬼子一样悄悄地扑进村子,见了村民就开始执行计划生产、催粮要款的差事,现在村民见了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走,有些胆子大点的,当面骂我们比国民党的遭殃军还遭!现在的干群关系已经对立起来了,组织在群众中的威信渐渐丧失,早已没有当年歌中唱的军民鱼水情了,唉!危险哪!”
其实,这些情况大家都很清楚明白,不过今天从海玲嘴里说出来,竟有了那么一点沉重而又说不清的味道,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车里一阵沉默,只有吉普车咣当咣当的颠簸声和窗外呼呼流过的风声,让大家感到烦恼和无奈。
四十分钟后,吉普车开进堂口村,慢慢停在路边大槐树下,谢师傅打开后车门,大家纷纷从车里钻出来,伸腰蹬腿,纷纷围拢在屈思贵和卢永胜周围。根据海玲介绍,村里大部分育龄妇女还比较通道理,只有三家钉子户,已经有了四、五个女孩,本着不生男孩不罢休的态度,还想再生,镇上几次派人来,她们就像游击队一样全家跑到山上躲起来,整得计生干部完不成任务,有时真想跳河自杀。基层工作难搞,尤其是计生工作特别难搞,群众不理解,不配合,张口大骂计生干部天杀的断子绝孙,上管天,下管地,还管农民日个屁。我们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唉!
屈思贵、卢永胜和海玲三人在一块简单交谈后,决定把大家分成两组,一组是海玲、屈思贵、胡大海、丰德昌四人,去三个钉子户家查看情况,发通知,命令她们在明天一天之内到乡上医院自觉做计生手术,负责后果自负。另一组卢永胜、鱼得水和陆尚来三人,分别到其她各户作动员,见到人一定不让走掉,由两名队员陪同,看着把她们送到乡医院手术室,然后才能跟车回到村里。工作分配完毕,两组人马分头行动。
海玲四人顺着河边小道向村子中间运动,来到已有五个女孩的陈雪花家。丰德昌一看,院落坐东面西,门前临河,黄土墙高高低低,双扇原木白门敞开,院子正中有两孔土窑洞,左边盖着三间单面流水房,右边靠大门处拴着一头猪和几只山羊。
海玲率先进院里,高声问屋里有人吗?
一会儿,窑洞里出来一高一矮两个瘦弱的女孩,高的约有五、六岁,矮的有二、三岁,头发脏乱,脸面污秽,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馍,脸上、嘴角粘着馍屑,短袖汗衫和短裤上纷乱地粘着鸡毛和麦草,显然是姐妹,只是不知排行老几。
海玲走上前摸着姐姐的头问:“小姑娘,你爸爸呢?”
小姑娘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一群陌生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海玲又问妹妹:“你妈妈呢?”
妹妹看了看不吭声,海玲从包里掏出几快糖果,拨开一块塞进自己嘴里故意夸张的嚼着,把其它的伸过去递给妹妹,却又不放手说道:“阿姨找你爸爸妈妈有事,你告诉阿姨,我就把糖给你吃。”
“我妈妈不让我给你们说她在山上藏着。”说完伸手要糖块,海玲顺手把糖块分给姐妹俩说:“你俩都是乖孩子,你们没有给阿姨说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啊!”
就在海玲与两个小姑娘问话的过程,丰德昌和胡大海一块走进窑洞查看,土炕上凌乱不堪,被子没有叠,枕头横七竖八地扔在炕上。炕对面依次摆着七十年代的三兜桌,两把椅子,高低酒柜和一个大立柜。里面都没有多少东西,倒是大立柜里还多少有点旧衣服。显然,不可能藏人。他们俩从窑洞退出来,又进入隔壁窑洞,一个大土炕,上面铺着凉席。周围放着一些农具,最里面有一个水泥板建的储粮仓,显然是一个仓库,还是没有人。他们俩又到三间房子看了看,其中一间用砖头支着一张木板双人床,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清楚了,陈雪花早已得到消息躲到山上。
胡大海笑呵呵地说道:“他娘的!还真成了超生游击队,和老子做起了迷藏,先给你贴上通知以示警告,回头再收拾你也不迟。”
于是,丰德昌从包里掏出三张通知,刷上浆糊,分别贴在前门、窑门和房门上。立即有几个村民围拢过来高声念道:
通知
陈雪花夫妇:
你们已经已经严重超生,违犯了计划生育政策,现责令你在七月八日之前到乡卫生院做计生手术,如果不去,后果自负!
特此通知。
胡家河乡计生办
一九九零年七月七日
看着在这里搞不出什么名堂,屈思贵招呼大家到刘彩玲家去看看。
刘彩玲住在河对岸,家境和陈雪花差不多,院子是面南坐北,海玲说她家共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大,最小的一个男孩有智力障碍,现在还想再生一个男孩,所以,只要计生干部一进村,她就跑,抓了几次都落空。
果然,当大家来到刘彩玲家时,栅栏门虚掩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叫了几声,出来一个壮年男子,光头,脸色粗糙黝黑,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子和袖口多处油腻污黑,下穿一件灰色大裆半截裤,站在那儿痴呆呆地看着这几个生面孔,不知所措。
海玲认得这是刘彩铃的丈夫,叫陶金娃,大声问:“你媳妇哩?”
“寻我媳妇干啥?她不在,到娘家去了?”陶金娃回答。
“你媳妇超生,乡上通知到医院做绝育手术。”海玲说。
“凭什么我们先去?你不知道我家小六是个傻子吗?你不让我生男孩,我老了,谁来种地养活我?你管我吗?你要养活我,我就跟你去,到你家吃饭过活!”陶金娃气昂昂地说。
“告诉你,你已经有六个娃,早都超生了,再生是不可能了,乡上计划生育有政策,按时间去做手术,不收手术费,还给补贴营养费。超过时间还要罚款哩。”海玲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
“拍你个球!你看我家还有什么?老子不怕罚款。”陶金娃气呼呼地骂道。
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二球货,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屈思贵突然大喝一声,上前拉住陶金娃说到:“把你还牛气的不行,你媳妇不做手术,那就做了你,想生男娃,你做梦去吧!”
丰德昌和胡大海一听屈思贵发了话,急忙围过去,分别抓住陶金娃的胳膊往后一扭,往村里推去。
陶金娃一看这架势吓呆了,连忙说:“我不去,我叫媳妇去!”
“你说的是实话?”屈思贵见此手一挥问,陶金娃点点头,屈思贵继续说道:“那好,相信你一回,明天你媳妇不回来,那就先做了你。你要知道,这次运动硬得很,只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任何人都逃不了,你不信,你就跑吧!丰德昌,去!给他家贴上通知。”
丰德昌答应一声就去给各处贴上通知。陶金娃见没有人再拉他,唯恐大家反悔再做了他,随后向四周看看,撒腿向后山跑去,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屈思贵看着陶金娃的样子露出一丝讥笑,然后问海玲最后一个钉子户在哪里?海玲说,就是刘彩铃家往后第三家,叫董兰兰,八个孩子,五男三女,像猪下猪娃一样,怀上就生,八个孩子,最大的女孩已经二十四岁,结婚后到外面打工去了,最小的才两岁。董兰兰今年47岁,怕做手术,可是,生产能力太强,只要一发生关系就怀上,这次一定要把她做了。
大家在海玲的指引下来到第三个钉子户董兰兰家。董兰兰家更加破烂,没有围墙,没有门。大家一块进去,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海玲说是董兰兰的婆婆。
老太太有点耳聋,海玲大声问了几遍,她才说媳妇在菜地里摘豆角去了。胡大海和丰德昌根据老太太地指点,跑到远处菜地寻找,什么都没有,回来后将情况如实报告屈思贵。屈思贵也没有更好办法,让丰德昌贴上通知,几个人便回到村里。
七点多,暮色朦胧,村子里凉爽了许多,卢永胜带领的一组人也回到吉普车前,他们的情况还好些,通过宣传,有五个计生对象答应做手术,谢师傅赶紧分两次将她们和亲属拉上到乡医院,交给管理人员就回到村里等待。大家都饿坏了,从进村到现在没吃没喝,看见面包和方便像狼一样大口吞咽,早把机关那种所谓的文雅抛到九霄云外。
回吧,今天只能这样。屈思贵和卢永胜简短地商量一会儿,决定在旅社包几间房子,让大家好好吃一顿,稳稳当当睡到凌晨三点,首先解决三个钉子户,其余的结扎对象就好说服动员了。
第二天凌晨四点,吉普车载着大家来到村中心,按照事前分工,谢师傅和海玲在陈雪花家门前看守,不让陈雪花夫妇离开。屈思贵带丰德昌和鱼得水三人直扑刘彩玲家,卢永胜带着胡大海和陆尚来三人到董兰兰家,分别将他们夫妇堵在房间,逮个正着,六点多天大亮后,两组人马分别簇拥着刘彩玲夫妇和董兰兰夫妇上了谢师傅的吉普车,在鱼得水和丰德昌的看守下,将他们先后送进乡医院设立的扎管手术室。
与此同时,屈思贵和卢永胜叫陈雪花开门,把门敲了半天,不见院里有动静,屈思贵大怒,和卢永胜一起扎马步蹲在墙下搭成人梯,让陆尚来踩在他们肩上翻过墙头。陆尚来骑在墙上仔细观察了院内地形,沿着墙头小心地朝前爬了几步,选定落地方位,“咚”的一声跳下去。卢永胜立即担心地大声问:“没事吧?”
陆尚来回答:“没事,一切正常!”
过了一会儿,陆尚来打开陈雪花家大门,几个人一哄而进,分头仔细搜查,窑洞和房子内不见一个人影,但在院墙下边,横放着一个三米多长的木梯。大家七嘴八舌地分析起来,结果可能是,昨天,在计生工作队撤走不久,陈雪花夫妇一定回来过,他们怕工作队突然返回,就带着孩子,拿上换洗衣物,一块儿悄悄躲走了。临走时,又怕工作队识破,留一个人在里屋把门关好,蹬梯子爬上墙头,一脚把梯子蹬倒在地,由外面人接应而出。
屈思贵和卢永胜小声说了几句,先放下陈雪花夫妇,几个人一块找其它计生对象做工作。早上十点多,谢师傅开车拉着丰德昌、鱼得水返回,又拉上另外两个计生对象去乡政府,屈思贵顺便坐车来到乡政府,找到王乡长,找来一辆微型汽车返回堂口村,指挥大家把陈雪花家的粮食、家具、木料、铁锅等灶具统统搬上车,并故意开着车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不断地询问路过或者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问陈雪花现在哪里?
屈思贵当然知道,这些村民肯定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但屈思贵相信,这村里一定有陈雪花的耳目,一定会将消息在第一时间传给陈雪华夫妇,他们一定在那里观察研究,做着矛盾地选择,这正是工作队要达到的目的。一会儿,工作队又在村里到处张贴通知,说如果今天下午陈雪花夫妇再不回来,粮食家具等物品全部没收。明天再不回来,乡上就要拆房子,卖猪卖羊,注销农村户口,回头交公安局法办,直到陈雪花做了手术。
这一招很损也很灵验,陈雪花夫妇知道情况后,在惨重的物质损失和精神压力下,终于选择了投降。下午六点多,夫妇双双来到吉普车前,要求去做手术,谢师傅赶紧开车,胡大海和丰德昌也寸步不离地把他们夫妇送到乡医院,眼看着陈雪花进了手术室才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