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一路赶奔,身轻如燕。他有许多话要对家里人说,还要给他们钱。想到钱他禁不住又摸了摸胸口,感觉那两个大头还在,心里暖暖的。约摸半个时辰他已经赶了一大半路。昨天跟着妈妈走,他没有感觉这条路上有什么景致,现在尽管脚步匆匆,却是收了一派壮丽的山河:往南看,雾中丘林起伏,身旁溪水潺潺,燕儿成队林中游;向北望,远处村落依稀,路边野花绚丽,秋风吹实谷穗头。壮壮最急切要见的是离城不远的九松亭。那九松亭乃故名沿用,其实是用稻杆麦秸做成顶,以竹子为柱,四周并无松树,乡人在这一带耕作离村较远,故搭此亭用以休息避雨。壮壮心里清楚,到了九松亭,差不多一袋烟功夫就可以进城了。
中午时分,迎头上来的人多了起来,壮壮知道他们都是从城里出来回家吃饭的。他不禁想了起来:家里有没有准备自己的午饭哪?他又觉得好笑,妈妈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会回家,怎么可能算他一个人头呢?想到此他越发来了劲,不停地勾画起他进家门一霎那的场面:妈妈正在做饭闻听后惊喜得连拿着铲勺都不知道而急忙奔了出来;爸爸正在桌前翻书等着吃饭与自己相视时愣愣地站起来竟不知所措;弟妹在门前玩耍看见了自己笑着扑过来自己一把抱起小妹亲了又亲然后笑着跳着和他们一起进家门……
壮壮似乎还在梦见着什么,猛然间一抬头他看到了九松亭。啊!太好了,尽管稻杆麦秸有些脱;哟!真美呀,哪怕毛竹柱子少许裂。壮壮高兴地绕了进去穿亭而过,一刻不停地奔向家去。
跟所有的设想不同,壮壮一推开家门就闻到一股药味,爸爸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妈妈拿了一碗药汁在床头,弟弟林儿正在桌上写字,两岁多一点的妹妹趴在一边看着,家里没有要开饭的痕迹。他一下子扑到床头问:“爸爸怎么了,你病啦?”
爸爸见到他很是惊讶,挣扎着要起来;妈妈像是被定了身似地原地不动;弟弟妹妹也走了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我是壮壮呀,爸爸。你这是怎么啦?”壮壮赶紧扶着爸爸起身。
“你是壮——壮——?”爸爸疑惑地看着,像不认识他似的。
“是啊,我是壮壮,你不认识我啦?”壮壮眼泪也要落下来了,以为爸爸病入膏肓认他不得了。
还是妈妈先醒悟过来,在旁说了声:“壮壮,你回来啦!”
壮壮赶紧转过身去:“是的,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上下打量起大儿子,好像在找他身上缺少的东西。她寻思着壮壮肯定是做不成重活回来的,可细看半天却未发现他身上有受伤痕迹,只是肩上少了个包袱。她寻思,要回家也不能把那玩意儿丢了呀,这里面有鞋、替换衣服和学习用品呢!她又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没看着就问了:“壮壮,你的包袱呢?”
“就回来一个白天还带什么包袱?”壮壮见妈妈不解就又说,“周叔让我回家看看你们,把工钱带回来。”说完掏出两个大洋放在妈妈手里。
妈妈看看手里的大洋,又看看大儿子,喃喃道:“壮壮,怎么还没做就有工钱啦?”
壮壮觉得一时跟妈妈说不清,又惦记着爸爸,就转身过去问:“爸爸你得了什么病?”
田石赋对刚才他们母子的对话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一直在转着“壮壮”这个称呼。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大儿子藤儿,可母子俩怎么都这般自然地在用“壮壮”称谓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钱如内此时转了过来,知道丈夫正在疑惑他们大儿子的名字,立即凑过身去解释说:“石赋,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藤儿现在叫壮壮了,我昨天在去货栈的路上临时想的。他外出做工,不能老让人儿啊儿地叫着,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田石赋这才彻底明白,他口中重复着“壮壮,壮壮”,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也就笑了起来:“藤儿,你怎么才去了一天就这么习惯这个名字啦?”
壮壮也觉得有些意思,他从进账房起,一直都被人叫壮壮,自己不知不觉地也习惯了,竟然在爸爸面前也自称起壮壮,不觉好笑。
妈妈在旁认真地说,我们家里也叫壮壮吧,要习惯,弄差了不好。
“行,壮壮。”爸爸这么一叫大家都笑了。
这时壮壮想起还没弄清爸爸究竟得了什么病,就赶紧问,爸爸说:“没什么大病,只是受了风寒有点发烧,现在壮壮来了,我的病也好了,走,吃饭去!”
壮壮走到弟弟林儿跟前摸着他的头,道:“你好吗?小倌。”林儿看着他傻傻地笑着。
壮壮走到小妹心雨跟前,故意不理她而拉长了嗓子问正在灶间端菜的妈妈:“妈,这是谁家的囡哪?”大家都笑着不说话,壮壮就蹲下身子跟心雨说:“小囡啊,你出去吧,我们要吃饭了。”一边说一边把她向外推。心雨蒙了,以为哥哥不认她了,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家更加乐了。壮壮赶紧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亲她哄她,又从兜里拿出了那包糖分给她和弟弟,两人高兴得蹦蹦跳跳。
吃饭时,心雨吵着要坐在壮壮哥哥腿上,爸妈不肯,她就闹了起来,壮壮说没事就搂着她吃。饭桌上爸爸妈妈迫不及待地问起他昨天一天怎么过的。壮壮先谈了逛周王庙的事情,说起道士卖风卖云,壮壮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讲到吊出内伤、肤色变蓝,他身体力行,上下比划,听得林儿和心雨瞪大了眼睛,饭都忘记咽了。
爸爸却不以为然,问壮壮:“你信吗?”
“哪能不信?我都看见了还有假?”壮壮答道。
妈妈插上来问:“那风你也看到啦?”
壮壮无语。
妈妈继续道:“这说明你观察不仔细。”
爸爸笑着说:“他们这些把戏只要几味药草就可以了。那风他们叫阴山风,实际上是凉,把那些冰片、蟾酥、麝香啊什么的包在糯米纸上,盖上所谓的符纸,不是说沾了什么符水吗,贴在身上敏感处,水湿透糯米纸,皮肤上就感觉凉了,让人觉得好像有风,把纸去掉,更有风感,不信你拿点地黄丸来试试就知道了。”
这回轮到壮壮愣住了。
林儿不服,插进话来:“那云呢?”
“你以为是天上的云哪,只不过是一点蒸汽而已,随便弄点石灰即可。”妈妈答道。
妈妈这么说倒让壮壮信了,确实是一股烟气,说那是云有点牵强,只不过当时觉得即使这样也了不起了,他便再问:“吊伤可是真的吧?我看到淤青了。”
爸爸笑道:“你不是说那道士喷了什么水了吗,那不是符水,是会变蓝的化学品,我们学校教科学的先生都知道。那另外一个道士为什么跑来用扇子盖住?这是出于化学反应还没有完成、化学品还没有干的缘故,盖了一会子撤掉扇子,皮肤上稍微有点蓝色就显得很清楚,这就是江湖术。你国民小学没有读完,还缺科学知识。”说到这里田石赋有点感慨,就停住了。
吃了饭,妈妈收拾完桌子,大家还是围坐在一起说话,弟妹们在香巴巴地嚼着糖。
壮壮又得意地说了起来:“你们知道吗?我在货栈成了先生啦。”
爸爸妈妈很意外,不解地看着他。
壮壮接着说:“温子等人要我教他们认字,已经上了第一课,他们现在会写三个字了,我还得到糊涂烧的夸奖呢!”
大家都糊涂了:“谁是糊涂烧啊?”
壮壮说了这个人的长相,说他喝酒厉害,还模仿他拿起酒杯往嘴里送酒的把式,站起来学他酒后跌跌撞撞的样子和声音,“学习好,学习好啊!”,然后假装倒在床上打起呼噜。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妈妈的眼泪也出来了。
爸爸关切地问:“你们要做工,哪有时间学习啊?”壮壮顺着话题就将周叔的想法和做法讲了讲。爸爸听呆了,这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妈妈沉默不语,在思索着什么,突然她问壮壮:“你说那两个大洋是工钱,难道说你每个月能挣两个大洋?”壮壮“嗯”地点了点头,道:“周叔还说了,以后还可以再加。”“那还没做就给工钱啦?”妈妈继续问道。“这叫预支。”壮壮又讲起他是如何随周叔一起踏看他的卧房,也就是壮壮将来的读书之地,周叔如何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的这两个大洋。
钱如内听了一切都明白了:这哪里是预支工钱啊?分明是周子通知道我们家的窘境在解囊相助啊!他是个读书人,知道我们为儿子失学而痛苦,他在尽力相助呢。她无法往下想了,眼下只能接受他的这份好意。钱如内动情地对儿子说:“孩子,你回货栈后一定要跟你周叔讲爸爸妈妈非常感谢他,你一定要记住周叔的恩哪。”“那当然。”壮壮轻松地说着。家里突然静了,似乎都在感恩。
钱如内到灶间洗碗去了,其余人围着壮壮又说起话来,突然妈妈插道:“壮壮,你刚才说明天回货栈吧?”
“不,是今天,吃了晚饭就走。”
钱如内急了,湿着两只手过来:“今晚就要回去?那我去买菜早点吃晚饭吧,要赶路呢。”
壮壮回答说:“不要紧,有马车正好往城里送货,我吃完晚饭在西郊马车店等着就可以搭车回去。”
钱如内还是匆匆洗了碗,挎着个篮子出门了,一会子功夫,她拎回来一条鱼和一些蔬菜,又在灶间弄了起来。
壮壮说,他想去看看长脚、二胖等邻近的同学,父母要他早点回来,他就推门走了。
今天田家的晚饭特别早,儿子要赶二十几里路,妈妈抢着做出了一桌佳肴。一时间,锅碗瓢盆停当,碗筷饭菜摆上,大家坐齐就开吃了。父母变得沉默了,孩子们也渐渐无语了,饭吃得越来越慢了。是啊,说是饯行酒,可席中无琴少高歌;看似别离宴,却味同嚼蜡叹阳关。田石赋平时话语就不多,此时更加容易惆怅,他突然对妻子说要喝酒,钱如内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出去弄了一小杯。他咪了一口,看了看大家,转而一抬头一闭眼全部喝了下去。钱如内看着丈夫,又瞅了下儿子,泪水又要出来,只得低下头吃饭。壮壮也感到了别离的痛苦,而且他清楚,这样的聚散以后将是经常的,不由得也呆了起来。全家默不做声地在吃饭,如果这时闯进一个邻居定会吓一跳,以为这个家发生了什么大事。
壮壮想打破这种沉默的气氛,就平了口气装作不在意地说:“爸妈,我在货栈还碰到件怪事。”接着他就道出了昨天晚饭时吴婶与大家如何吵架、大家怎样编排她与张工头、晚上又是这般撞上他俩鬼混的事。他说得有声有色,把大家情绪都调动起来了,一会子紧张,一会子开怀大笑。壮壮尖着嗓子又学起吴婶耍无赖时的话,“我不怕!闹大了,老娘躺倒在地上什么都不怕,把你的丑事一桩一桩翻出来让大伙听”,把整个家都哄了。
笑了以后钱如内担忧地说:“喔唷,坏了,吴婶要张工头报复温子他们,那四个孩子岂不要受罪啦?你跟他们在一起,日后也保不定会吃亏哪。”
壮壮拍着胸脯说:“不怕,你知道周叔是如何介绍我的吗?他对张工头说我是他的内侄,那张工头是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话是这么说,防范之心却不可无。”妈妈还是有些担心,“你将此事说与你周叔听是对的,这样他才能好好地保护你,以后也应该这样,知道吗?”
壮壮点了点头。
吃完了饭,妈妈也不去洗碗,而是立即催壮壮行路。家里又为壮壮准备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壮壮要的书等学习用具。壮壮不想让家人再难过起来,挎起包袱就要出门。
“壮壮,要小心哪!”钱如内咽哽着,眼泪又要出来了。
田石赋默默地站在门边,好像又回到病态。
心雨抱着哥哥的腿,壮壮把她抱了起来,小妹呀呀地说:“哥哥,你不要走嘛,我不要你走。”
壮壮亲了她一下,用手把她的头贴到自己脸颊上,许久,说道:“小妹,哥会来看你的,给你带糖来,你要听话。”
“我一定听话,可是你不要走嘛,我不要吃糖了。”
壮壮再也忍不住了,他放下小妹,起身看着爸爸妈妈,向门外退了几步,转身奔了起来。
“壮壮……”
壮壮没有回头,越奔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