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壮壮到货栈的第三天，早饭后他来到账房，周叔已经在等着了。两人走到周子通卧房，大先生从书橱里拿出一本书，与壮壮在中间桌子旁坐下，讲课就开始了。
“壮壮，你以前跟妈妈学的《百家姓》，只是让你认了一些字，懂得姓的意义。《三字经》、《千字文》和《童蒙须知》等除了让你认识更多的字以外，还教你一些基本的规矩和道理。我像你这个年龄时已经读完‘四书’、‘五经’了，不过时代变了，学习的方式和重点也应发生变化。我要你精读‘四书’，除认字外更主要的是为了让你理解社会，认识做人的真谛和做事的哲理。我教的方法是四个字：解、知、背、悟。我先解读，由你认知，弄懂了就背出来，背出后你要思考，辨义。第二天课前我要听你背诵和论辩。至于‘五经’，我会解读一下，你听着就可以。‘四书’之首是《论语》，而读《论语》之前你应更深地了解孔子。”周子通接着开讲孔子的生平，他对儒学的贡献，并解读《学而篇》。半个时辰后他离开了房间，让壮壮开始知、背和悟。
壮壮读了四年国民小学，说实在的对读经已经感到很生疏。这篇并没有生字，有些话经周叔一解释意思也容易理解，读起来通顺且非常容易记住，不过，孔子和其他五六个子的语录间并没有行文关系，要将整篇背下来很不容易。记得妈妈说过，这就只能靠音律和感觉，而这两项也是靠上下文连背才可获得。这下子他又像四五岁时读书那样，背手携书，踱步厅堂，朗朗上口，强记硬背。背得差不多了，他又琢磨起一些表述的含义，与自己以前学过的经文比较。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壮壮。”歪雀趴在窗口向他招手。歪雀纵然调皮活泼，可在大先生卧房前他还是非常拘谨，显得探头探脑的样子。壮壮以为他是偷偷溜进来的，便急忙开门问何事，歪雀说是大先生让他来叫吃饭的。壮壮收拾了一下，接过歪雀带来的碗筷，两人一起走了。
饭间温子说：“壮壮，你知道吗，张蛤蟆今天早上跟我们说，下午你和我们一起在仓库做。”
“知道。”壮壮看了看四周，“昨天大先生当着我的面跟张工头说，要他照顾我们五个人，说我们年龄小，以后专派仓库的活。”
“怪不得呢，今天好像觉得张蛤蟆对我们客气了一些。”歪雀说。
吃了饭还有些休息时间，他们五个人到工棚坐下。温子说昨天晚上看到壮壮还没有赶到货栈，他们就又把那三个字各写了一行算是自己学习。仁哥还讲了这次大家都写得比上次好一些了，还特别表扬歪雀和二挑子写得认真，没有闹，说得他俩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壮壮着实为他们的学习劲头感动，说道：“大先生也很想让你们四个人学好，便要张工头派些轻活，我爸爸妈妈也嘱咐我好好教。”大家聊了一会子，见差不多了就起身走向仓库。
仓库里原本有六个脚夫干活，张工头今天早上撤掉了三个，现在加上壮壮他们五个一共有八个人。温子领着壮壮一一见了那三个长者脚夫——李伯、戚伯和魏伯。一会子张工头来了，壮壮马上叫道：“张叔好。”“壮壮好。”张工头笑眯眯地也打起招呼，转身跟李伯说：“这五个孩子从今天起在仓库做，他们年龄小要照顾些。壮壮最小最弱，要专门给他派些轻活。”李伯应了，心里却嘀咕起来：怎么这话换了人说啦？张耀虎怎么无端地发起善心来了？李伯是仓库活的头，心眼好，见温子他们小，以前便一直在张工头面前捣鼓要他多照顾些。张工头走后，李伯看着壮壮，见他比温子他们来时还要瘦小单薄，心里琢磨起如何派活。
今天下午的活是将上午抢进来临时堆放在仓库中间场地上的货分类堆放，腾出场地好让外面进货。大家搬起一麻袋一麻袋的货装上小推车，壮壮见货包不大，看上去不怎么沉，心中有底做起来也欢了。货渐渐堆得高了，他们在地面和货堆上架起了跳板，李伯叫温子带壮壮爬上去，在顶上将送上来的货包对齐。离吃晚饭还有一些时候，他们已经全部干完了。
“壮壮，累不累？”温子问。
“不累。”壮壮答。
“没事，做多了你就会慢慢习惯的。”仁哥也说道。
这时长根嫂进来让壮壮去找一趟大先生，壮壮立刻到了账房，进门一看账台角上已经摆好饭菜。周叔问壮壮干了半天觉得怎么样，壮壮说活不重，主要是在垛上堆整。周子通摆了一下手说：“今天菜好，一起吃饭吧。”说着让壮壮坐在账台一端，自己挪了挪椅子侧过身来，爷儿俩面对面吃了起来。周子通咪了一口酒，说：“你吃好就可以找温子他们准备准备，我这里一会子完了就把账台腾出来让他们学习。”说完夹了一大块鱼放到壮壮碗里。周叔对今天下午干活的事问得很详细，壮壮一一作答并说张工头和李伯对他着实不错。周子通道：“张耀虎这人心地不坏，就是这几年跟吴婶粘在一起糊里糊涂地让她给摆弄了，这才得罪了许多人。”壮壮想起这茬便停住筷子担心地说：“如果吴婶以后对温子他们使坏怎么办？”周子通笑笑说：“不会的，她再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了，你别担心。”他又用调羹舀了一些鱼香肉丝给壮壮，又说起了李伯：“老李这个人心眼好，人厚道，他会对你很好的。以前温子他们在他手下做活时，他总说他们年龄小，正在长发头上，怕把他们压坏了，很是照顾，张工头很多时候还是听的。”
壮壮匆匆吃完就去了北屋，果然温子他们在等他。壮壮告诉他们，大先生让他们到账房间学习，那里的灯亮，又有写字台，大家都很高兴，只是觉得有些怕。壮壮跟他们说不要担心，晚上大先生不在账房间，他在卧房看书。大家听了拿起簿子和笔要走，壮壮要他们等到天黑再去。
他们的学习又开始了。壮壮跟他们说，这次将第一课剩余的字写了，共有职、业、猫、捕、鼠、守、无、不、如九个字。还是由壮壮先讲笔划顺序，大家再在手上学写，最后在簿上写一行。大家听得很仔细，写得很认真。
第二天课前，壮壮背诵起《学而篇》，果然，在背了“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后，壮壮红着脸打住了。周叔迅速接上“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壮壮立刻又背了下去。整篇背诵完毕，壮壮尴尬地说：“周叔，对不起，我背得不好。”周叔却不以为然：“这没什么，我不喜欢死读书，只要将每个子的语录背出就可以了，连接不要紧。以后没有人会考你是否能将《学而篇》流利地背下来，而是看你运用得如何，记没记下一些哲理。”壮壮接着辨义：“这些子的语录涉及一个人对国家与国君、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和贫贱的行为准则，归集起来就是要学习并要不断地去这么做。”由于都背下来了，壮壮对这五个方面谈得非常娴熟，循规蹈矩。周叔听了十分满意，却也提醒他注意悟。周子通说，社会是复杂的，现代社会更是如此，这就使得一些极端的言论恐怕与现实有差距，例如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以孝悌决定民意不符合社会的实情，也与江湖义气难以甄别。周子通起身到书橱里拿出一本书翻了起来，看到《劝学篇》后递给了壮壮说：“荀子根据孔子的思想写了《劝学篇》，对学习的思考更加成熟，你也可以看一看。有不懂的地方明天可以问我。”悟的交流完毕，周子通又讲解起《为政篇》。
壮壮的读经越发紧张了。
下午的活很吃重。码头上来了一艘大船，场地上的脚夫们上午已将货包卸了下来，堆在仓库中央和外墙根，吃完午饭，仓库里的人要将装船的货包出仓运至船边，由那儿的脚夫装船。李伯叫歪雀和壮壮一起推车，其他仨小孩一人推一辆车，李伯、戚伯和魏伯他们只管装车。他们整整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装船的货出了，还没喘够气又开始在仓库里堆了起来，一直干到吃晚饭。仁哥关切地问壮壮晚上的学习是否能够继续，壮壮甩了甩胳膊说肯定能行。
可是晚上躺在床上壮壮却浑身酸疼起来，想到《为政篇》还有些不熟就默默地背了起来，本来还要思考一下论辩之事，却稀里糊涂睡着了，直到早晨还是仁哥叫醒他的。
吃完早饭，见周叔账房里挤了不少人，壮壮就径自去周叔卧房准备起论辩。周子通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到，说来了几个客户忙于算账没功夫按时上课。周子通听过壮壮的论辩后又解起《八佾篇》，为了帮助壮壮理解该篇，周子通讲了礼节的基本要义与礼节的发展，还阐述了孔子对社会发展的态度以及他的礼节观。正值讲解完毕，张工头来请大先生，说有人来找，周子通立即又走了。
周子通不在时，壮壮在房内背起《八佾篇》，正要去吃午饭，周子通又进来了，见壮壮要离开便说：“壮壮，今天下午你不要去做活了，我已经跟李伯说了，让你到镇上叶老夫子家走一趟，给他捎的红枣来了，你给他送去。”壮壮应了声就出去找温子他们吃饭了。
叶老夫子家在镇的东南边，离闹市较远。壮壮按照周叔的指点，转了几个弯终于找到了。偌大的房子有一半已经用作药材行，好像院子也归租客使用，场地上堆着药材。周叔跟壮壮说过不要走大院，那儿成了人家的地，要从边门进，他便走上台阶，在小门上敲了起来。
“哪位？”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是壮壮，太先生。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门呀的一声开了。
“太先生好！我叫壮壮，家母钱如内，是你的学生，我是她的儿子。”壮壮并不认识叶老夫子，不过猜出来者就是，就这般介绍起来了。
“钱如内……的儿子？哦……哦……我知道……叫……”
壮壮赶紧说：“叫壮壮。”
“哦，叫壮壮。”叶老夫子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眼不花耳不聋，记忆力不差，就是说话有点慢。他把老伴叫出来，壮壮赶紧问太师母好，然后扶着两老人坐下，自己放下包裹，说：“请太先生、太师母上座，晚晚请安。”太师母还没搞清楚眼前这位是谁，慌忙将壮壮拉住，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有规矩。”壮壮已经跪到地上，对着两位老人请起安来：“太先生安！太师母安！晚晚壮壮，家母是钱如内，敬请太先生、太师母康安！”喜得太师母眼泪差点要出来了——这孩子的礼数现在可不多见，她一把扶起壮壮把他按到椅子上，说：“你是如内的儿子？我知道啦，怪不得这样有礼貌。坐，坐，我去倒茶。”壮壮要起身，被太师母按住，叶老夫子也示意他坐下，壮壮无奈只得坐了椅子边上一小点，太师母不允，让他坐实，壮壮往里挪了一些，太师母将他身体往里推，直到像样了才去备茶。
“自称晚晚为何意啊？”老夫子眯眯笑着发问。
“家母是你的学生，是晚辈，我自然是晚晚辈了。”壮壮站起来认真地回话。
太师母端着茶盘过来，见壮壮又站了起来，忙说：“不用起身回答，快坐下吧。”
壮壮双手接过茶放到茶几上坐了下来。太师母给太先生送了茶，把自己的茶和茶盘放好后也坐了下来。
“你父母可好？”太先生问。
壮壮刚想站起身来，见太师母在摆手就没动，恭恭敬敬回答：“家父家母好，蒙太先生关心。”壮壮说完拿起包裹：“太先生、太师母，这是周子通叔叔叫我送的红枣，是船上捎来的。”
“子通费心啦。上次我偶尔说起先生气血有些虚弱，准备今年吃一冬天的红枣汤养血补气，想不到子通这么快就弄来了。壮壮，也谢谢你送来。”太师母说着接过包裹，打开后拿出枣子给太先生看。
“壮壮读过什么书啊？”太先生看过枣粒后拍了拍手问道。
壮壮将自己学过的旧学和新学说了说，又把周叔的主意讲与太先生听，太先生听了沉思起来。
“子通好像有意让你继续旧学。我教学一生，学生中数你妈妈和你子通叔出类拔萃。你子通叔博学勤思有灼见，你妈妈广闻博记重出典，他们是学问互补啊，这要是……唉！”太先生似乎欲言又止。
“先生别说了。”太师母插了上来，“你看如内的儿子多好啊。也难怪啊，如内当年学得那么好，她的儿子怎么会差呢？这孩子要是有人现今在学业上帮他一下，他的前途无量啊！”
“是啊。壮壮，我是旧学出身，可我这几年歇下来琢磨着新学是不可或缺的。”太先生缓过神来了，“时代变了，社会发展了，更需要的是科学。这科学呀，我们中国历来不重视，还得向外国学啊。”
壮壮知道，太先生是在为他辍学于国民小学而感叹，可他何曾不想在学校念书呢？只是家里的情形如此，也只能这般了。想到此，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开口。
太师母忽然说：“先生，讲起科学我想起查理先生。他说过中国人刚刚开始学数学、物理和化学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这在国外是一两百年前的事，他本人就学过这些。我们何不把壮壮介绍给他，让他收为学生教他科学？”
太先生也同时领悟了，拍腿叫好：“夫人讲得极是，他也闲得如饥似渴，壮壮跟他学一定成！夫人，我想不如现在就去登门举荐，你准备准备一起去。”
“好的。”太师母应着却没有起身，而是对壮壮介绍起查理，“壮壮，查理先生是英国人，是位传教士，就是到中国传播基督教的。他没有结婚，住在西栅口已经近十年了，与你太先生私交甚好。你跟他学，他会把英国的科学传授给你的。”说完起身准备去了。
壮壮口称：“谢谢。”起身相送。
不一会子，他们像祖孙三人一样出门了。太师母手提着一包东西像是送给查理的礼物，壮壮快速接了过来，太师母返身锁门，他们一起向西栅口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