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根在场地上干活，见府里来车，一看又是太太，就急忙跑到账房报了起来，大先生慌忙出迎。
“子通啊，想不到我又来了吧？”太太虽说不是上次满脸春风的样子，可看起来也是高高兴兴的。
大先生扶着太太下车，笑着说：“确实没有想到，太太一定有急事吩咐吧？”
“是有些事情。壮壮呢？”太太环顾四周看了看问道。
“他去查理那儿学习了。”子通见太太直接问起壮壮，不免思索起来。
“哦，对了，他早上要外出读书，我把这一茬给忘了。”
他们一起进入大账房，子通忙着送茶。
“子通啊，今天一是来送府里的谢礼，感谢你培养了壮壮这么个好后生。”太太笑容不多，却看得出态度相当诚恳，她从管妈手里接过一个小礼盒，道：“这是祖上传下的一块玉，《诗经》上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想只有你懂得如何使其成器，请你收好。你是劳苦功高，我们这区区薄礼要被你小看了，就算是礼轻情意重吧。”
大先生起身摇起双手道：“这从何说起，子通何德怎能妄受府上传家之宝？”
太太把手一挥语气沉着地说：“子通别客气，你受之无愧。”她不容大先生再辩就又从管妈手里拿了一个大礼盒，继续道：“还有一些点心，不足挂齿，可也是要的。”顺手把它放到台子上。然后，太太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今天二来嘛，是要偿还壮壮的工钱。这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就不要再推让了。”管妈递上另一个包裹，太太也把它堆到了桌上。接着她又直截了当地说：“这三来么，是为了壮壮的事，他不在，我们正好谈谈。”
周子通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位太太与昨天和往常相比判若两人，一收满脸微笑、细声细语之态，说话客气，态度诚恳，举止却果断分明，不容争辩，尽显长者风范。她说为壮壮而来，看样子要谈的是关于壮壮的大事，大先生也就不再言语，洗耳恭听。
“子通啊，昨天回去后我与老爷谈了壮壮之事，老爷颇为惊讶，对你为府里培养人才那种不遗余力又孜孜不倦的用心大为赞叹。老爷让我与你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让壮壮到府里做事。老爷的意思是，他跟着老爷早些经商，你看如何？”太太不再使雾里看花之术，一览无遗说明来意。
说实在的，昨天太太走后，周子通一个人坐在账房间也思考了一番，感觉壮壮算是躲过了吴婶的妒嫉引来的打压，却也看见了府上的阴影正在移向他，大先生也分明感到了压力。今番太太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明摆着是不容他有喘气之隙。大先生喝了口茶，平了口气说：“太太，府上要用壮壮本不是子通所管，这事应该由老爷太太与壮壮和他父母商量，只是壮壮父母将儿子交给了我，五年多来壮壮跟我读经随我生活，对他的成长我在操一份心思。依子通看，壮壮这个年龄需要继续学习，放弃目前这么好的外国先生，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我的意思是让壮壮在这里再呆上几年，等功成名就了我再说服他的父母把他送到府里谋事。”
“子通啊，你不想让壮壮停下读书，这和我们不谋而合，老爷的意思是壮壮到府里后继续学业，仍旧半天学习，半天做事。我们不会让他荒废学业的，你就放心吧。”
“可是壮壮在府里如何学习呢？”周子通语气里有些不高兴了。
“老爷当年一些同窗现在闲赋在家的有几个，我们想聘其中一两位教授壮壮读经。”太太没有注意到子通的不快，还是按照原先想好的一套在说。
“那谁教他英语呢？谁教他科学呢？”大先生的口气傲了起来。
“嗯……”太太说到这里也感到了不妥之处，听出了大先生语气中的不快，“能不能请那洋人到府里去教？”显然，她还是硬撑着。
“人家到中国来是为了传道，施教于壮壮并不收任何报酬，怎么会到府里居住？在府里又如何传道？”大先生说话带有明显的讽刺与刁难。
太太听到这里全明白了，子通分明是在设难哪。她不认识那英国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他是如何传教的，由此她想到，壮壮的父母她也未曾打过交道，人家是否应允儿子进府也难预料。她看着子通，觉得一切可能都在这位大先生的背后，今天的事没有他的首肯根本办不成，即便是壮壮也可能惟他马首是瞻哪！自己今天一上来说话果断有余，诚恳不足，打他门前过，怎能不低头？想到此，太太低头不语，她要让子通产生另一番感觉。
沉默，还是沉默，大家从中都感到不自在了，然而，为了各自需要，双方依然保持沉默。
见差不多了，太太又说了起来：“子通啊，你是聪明人呐，这府里的打算你不会不知道啊。羌府两大摊事，一是货栈，这一直是由周老先生和你帮着打理的，就无需多说了；再有就是典当行、绸缎庄、南货店、中药铺、药材行、油坊、米店这些和田赋田产的打理，这些都是老总管的事。义伯他年事已高，眼下越来越缺人手相帮，需要像壮壮这样的后生，也就是当年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羌家蒙受先辈荫德庇护，才有周老先生和子通你这样的人相助，此次若能接纳壮壮入府出力，也是祖宗感召所致，子通你若是从中使力，便是羌家恩上加恩之人。我相信，壮壮一旦进府，定会很快显出其聪明才智打理好羌府，他本人和他一家也会随之有一个好的前程。子通啊，你这样在壮壮身上下功夫不就是图他日后有一番事业吗？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来了你怎么倒犹豫不决起来了呢？”
周子通还是沉默。太太反复说着壮壮的前程，引起了他对刚才霎那间思索的接续：太太如此急着让壮壮入府，是不是要将他招为东床？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算不算好事？大先生觉得自己一直是想着壮壮将来的，然而对这个将来他却未有任何勾画，倒是现在府里作了打算。先不说招婿，将壮壮送入府中做总管如何？是不是壮壮的将来之一？他从来没有如此想过，可眼下思量起来倒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前程。壮壮已经快十六岁了，他在货栈做工每月挣四个大洋贴补家用，算是解了家里燃眉之急，可父母尚有其弟妹读书之压力，他们贫困依旧。照这样下去，即便壮壮做了货栈的三先生，七八个大洋的工钱仍然无法使他和他家人自在地生活，况且他还要结婚生子呢！想到此，大先生觉得自己应该当断则断，趁势放了壮壮，让太太像是觅得宝贝一般把壮壮接进府去做总管，这并非坏事，且能彻底缓解他家的生活困境，以后是否入赘，由两家自便，自己则走一步看一步。有了这样的想法，大先生说起话来态度也诚恳起来：“太太，对不起，刚才子通失态了，请太太原谅。这六年来，我一直关注壮壮学问的长进，以自己的经历看，他还有一些没有学到手，比如说，壮壮说是把‘四书’、‘五经’都读了，可对汉代以后诸子百家之学的接触才刚刚开始，查理先生的教学也没有结束，他确实需要再这样学上几年。不过，太太刚才说的府里之事也是摆在眼前的，我们都是吃府里饭的，府里大势平稳，货栈才能得以继续做生意，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权衡利弊，我觉得太太说得对，现在只有让壮壮早些出道，在府里学上几年，以后才能办大事。我想通了，就这么着，只是就壮壮在府里的学习，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周子通说话时，太太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在听。这位大先生的脾气她算是彻底领教了，怪不得老爷一再关照不要与他弄僵，他确实有点不好惹。她看着子通，想起了他的岳父周老先生，两人不是血缘上的父子却有着一个模子刻出的性格：坚毅、沉着，表面亲和通融，心底自有主见，要在他身上打开缺口，惟有“诚恳”两字，把自己的难处推给他，让他处在风口浪尖上，尚能在博得同情下获取帮助。太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子通啊，你终于想通啦，能博得阁下之首肯，除托祖宗在天之灵外，说明我这位太太也尽了力啦。我知道羌府有难，可由子通出谋划策，可我也得尽心尽力啊。”
大家笑后，气氛缓解了，太太继续说道：“子通啊，我与老爷商量好了，壮壮入府后我们不会亏待他的，他每月工钱十二个大洋，先帮老总管核账，再跟着老爷跑跑生意上的事，你看如何？”
大先生一听壮壮每月能有十二个大洋收入，完全能使家中生活彻底变样了，觉得府上出请壮壮确有诚意，便说：“这完全依太太的主张，只是哪天府里不需要壮壮了，请老爷太太且把他送回来，壮壮在货栈这一行做也是会有些出息的。”
“看你说的。”太太笑了笑，“我昨天讲过，你是慧眼识英雄，我也要伯乐识马嘛。我相信我自己，也请子通相信我吧。你下面说一说，这壮壮的学习怎么办？我不知道那英国传教士能否到府里去教？”
周子通想了一下，说：“从镇上到府里有二十几里地，让查理先生每天赶来赶去不妥。我想啊，就让他与壮壮同住，可每个礼拜天他还是要赶回镇上传教的，我去跟他说说。”
“这法子极妥，礼拜天府里会派马或车让他去传教。那壮壮的国学教授如何呢？我想让壮壮或子通你来回赶同样不妥啊。”
“就请太太作主聘先生吧。”
“子通啊，我看出来了，你对壮壮的学习有自己的打算，这样的话府里请来的先生恐怕不合你意，壮壮也可能不适应，我看一客不烦二主，索性你给壮壮找一个吧。”
“好啊，谢谢太太的信任。”
真是一窍通百窍通啊，太太想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讨壮壮父母的示下，可一转念还是不提为妙。眼下大先生已经应了，就该趁热打铁成了事再说，这当口去问壮壮父母，还是要经过子通，这不就为他的反悔提供余地了吗？若是他明天来回壮壮父母反对岂不前功尽弃啦？壮壮生活在货栈，几个月才回去一次，等他进府做了事，他父母即便反对也一切皆已铸成，轻易没法改变了。太太便打定主意，非但不提壮壮父母之事，而且不能给这位大先生施旁门左道之机会，让壮壮尽快进府要紧，她便又使起功来：“子通啊，周老先生和你与羌家有缘哪！我听太老爷太老太太常常说起，周老先生为府里增添了货栈业，十几年如一日为之奉献，到你手里时，我是亲眼所见的。府上若无子通，货栈如何安在？老爷和我对此长念难忘哪！可我说啊，这也是缘分使然，如无缘，这么几十年里怎能一代又一代相聚在一起呢？这次又蒙子通相助，壮壮也来帮羌府打理，这也是缘分哪！”
“是啊，子通初上事业时，蒙老爷太太如此信任，当思如何为府里出力，壮壮之事就是出力的结果嘛。”
“子通啊，我想让壮壮每个礼拜天随查理先生出府，查理先生去传教，壮壮就来看看你，也可以帮你做点事，你看如何？”
“太太想得如此周到，又这么关心子通，子通在此多谢啦。”
“那这样就让壮壮快些进府，我明天派车来接，你看如何？”
“这么快呀！我还没有与查理先生说呢。”
“过几天丝绸同业会几个大老板来府里相聚，各家总管也会跟随商讨一些买卖规矩变更之事，我想让义伯带着壮壮出场，这叫戏逢重头，对初出茅庐之人是个好兆头啊。”
“哦。”子通有些模棱两可。
“你是否担心壮壮在府中的安居啊？你放心吧，我回去就会吩咐弄妥，在总管处空出一间来，壮壮就在那儿学习，帮义伯做账。至于住嘛，就让他与查理先生住在一起，反正府里除了壮壮别人与查理先生是说不得话的——听不懂嘛。”
周子通一想，壮壮在府里的生活起居肯定不会有什么难处，现在听太太说了一番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的，就不出声了，只是点了点头。
“那好，就这样吧，我告辞了，查理先生那里你就多费心了，还有，请先生的事也拜托你了。”太太说着站了起来。
周子通赶紧起身相送，扶太太上车。
“再见了，子通，壮壮那里你说一说，明天一早我就派车接人。谢谢你，子通。”
望着远去的马车，大先生站在那里觉得有些神志恍惚，无可奈何。周子通看了看太阳，离午饭时间还早，他走进账房重新倒了一杯茶，在自己的座椅前身子沉重地瘫了下来，脑子却不停地转开了。他回想了一下与太太交涉的整个经过，觉得自己是被那十二个大洋点住的。是啊，富人就是富人，张口就是十二个大洋，而自己却只能让壮壮拿四个大洋，这两者的差别是：十二个大洋可以让壮壮家买屋置业，是锦上添花，而四个大洋却无法改变他们的贫困生活，只是雪中送炭。这位大先生自己是穷苦出生，知道生活的压力是怎么回事，他也曾接受过别人的资助，知道那些对一般人来说并不起眼的点点滴滴对水深火热之家是何等的重要。想当年岳父家每一次拿钱来，甚至是送点油米，都会使他家有不小的起色。自己现在生活无虑了，完全可以每个月资助壮壮家十二个大洋，却无法让壮壮从货栈拿走同样数量的钱；壮壮父母不会接受自己的接济，却多么指望儿子有朝一日能挣回十二个大洋。周子通又想起这六年来自己与壮壮的关系：似父子却又不仅仅是父与子的关系，即便自己与壮壮真是父子，他对自己的那种顺从和默契也不会当然产生，而正是由于壮壮与自己童年一样穷困，他才会对自己的教诲如此领会，对自己的主张这样顺从，彼此间才会有那等默契。想到此，周子通不免担心起来，在另一番环境里跟其他人打交道，壮壮是否也同样得心应手？这也是大先生不想让壮壮现在匆匆出道的缘故。然而他一转念，现在机遇上门，应该让壮壮去试一下，顺境可以闯荡发展，逆境可以返港避风，这总比没完没了地揣测机会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