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功夫，门上有声音了，周子通赶紧起身开门，见太太与管妈返回了，又热情地招呼她们进来。
“看完了，丝红真的很好，子通啊，要特别感谢你啊。”
“太太吩咐，哪敢怠慢？”
见大先生示意她们坐下，太太道：“不坐了，我想看看货栈。子通啊，你先陪我到仓库去吧。”
“好啊。”
他们三人走出账房，贴着外墙走过备弄、大先生与二先生的卧房和伙房，在院子角上拐过就到了河边的仓库了。货栈没有到船，场地上空着，脚夫们不见踪影，可仓库里却是一片忙绿。早上卸下的货此刻正在整理归位，货包越堆越高，壮壮和歪雀已经差不多爬到顶上了。太太站在门口，见里面做活的有三个年长的、五个年少的，想必壮壮也在其中，便打足精神、用尽目力来回打量那些小的。她先看了地上的三个觉得不像，吴婶说过壮壮是读书人，做不动重活的，可这三个分明是五大三粗的，再说看脸也能知道，他们属脚夫一类。再往上看，货堆上那两人也是身强体壮的，他们在一包一包往上堆货，也是力气活，只是太高了顶上又黑看不清他们的脸。太太有点犯难了：难道这五个孩子都不是壮壮？他在歇着？嗯，有可能，按吴婶说的，子通一直在照顾壮壮，他此时不就可能在闲躺或闲逛嘛？太太又提出要到别处去转转，周子通道，今天下午还没有来船，场地上的人可能都在住屋呢，太太顺势就说去那里看看，大先生只能领着她们过去。半路上撞见耀虎，大先生便让他见过太太，再叫他去各房说一下太太来了，耀虎就跑了起来。
太太在大先生的陪同下，把脚夫住屋看了个遍，有三个大房和三间小房，都再也没有看到小孩模样的脚夫。难道壮壮今天刚好出去啦？或者是上午上学没有回？太太在返回账房的路上一直盘算着怎样开口问这件事。
进账房后周子通一面倒茶一面问太太累不累，太太说这样走走看看觉得挺高兴的，并再次对大先生的打理表示赞赏和感谢。接下来太太觉得不能不问了，再憋着就会陷入尴尬，而且以后更不好开口。
“子通啊，听说你有一个亲戚在栈上，是吗？”太太直截了当地切入真实来意了。
“没有啊。”周子通平静地答道。
太太一惊，想如果真无此事今天的收场就难了，那吴婶会不会连个人都没有就编排出一套事来？再一想不可能，吴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其实，太太对吴婶相当了解，说起事来添油加醋是有的，可捕风捉影她是不敢的，也没那种能耐。现在听到大先生说没有亲戚在货栈，太太只得抛出最后一招了：“不是有个叫壮壮的孩子是你的内侄吗？”
“哦，你说的是壮壮啊，这有，不过不是我的亲戚。”周子通坐在那里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太太听了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这跟吴婶讲的差不离了，至于是不是亲戚并不要紧，也许吴婶搞错了。她看子通的样子，如果绕着圈子问，他是不会直接答的，且问得越细腻，吴婶的影子也就会越清晰，而如果让大先生觉得她是听了吴婶的挑拨来打听的，自己的身价就会跌下去，不如现在趁问话尚未正式开始索性将吴婶挑了出去，以免子通有试探之心，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太太同时感到，在把吴婶抛出之前得先把她摆正些，否则自己也会显得不好看的：“子通啊，我跟你说说心里话吧。吴婶这次真是闯下大祸啦，败坏了货栈的风气，也给你带来了麻烦，自己在府里还抬不了头，她非常后悔，觉得对不起你。在大伙房做了半年，我看她有真心悔改之意，府上又缺少人手，就让她在内堂做点事，这恐怕不合你意，你就多多包涵一点吧。”
“太太言重了，子通对吴婶没有特别成见。我知道她是太太派来的人，一直是另眼相待的，只是她一味利用我的这种心态，在货栈上目中无人，处处树敌。太太你是知道的，脚夫都是粗人，他们没有在大户人家受过教养，对吴婶那种动不动嚷着要去府里告状的横劲并不买账，由此栈上就经常发生吵闹，弄得我很是为难。她与张工头那种荒唐事也怪我没有处置好，我原本以为放她这一马，她能好自为之，一了百了，图个清静，没想到耀虎家会有捉奸之举。现在太太把她收了回去，货栈太平了，我就无它念了，可不敢妄断太太在府上的处置有何不当。”
太太感到眼前这位大先生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就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听吴婶偶尔谈起，壮壮好像是半天读书半天做工，可有其事？”
“有其事。”周子通冷冷地说。
太太见大先生如此回答心里暗暗思忖这后面的话怎么问，如果直接问工钱岂不是惹他更不高兴？便绕了个弯说道：“他怎么做工我不管，那是你大先生的事，可我特别好奇，他既是读书人怎么做起脚夫来啦？这差得也太远了吧？”
周子通淡淡笑道：“说起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壮壮父母都是读书人，他爸爸在城里小学教书，只是家里穷壮壮辍学了，到货栈来做工。我看这孩子聪明伶俐，极具潜质，就让他半天做工半天读书。这镇上有个英国传教士也看到了壮壮的非常悟性，自愿免费教他英语和科学。壮壮跟他学了五年，学业突飞猛进，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懂得数学、物理、化学和地理，我看他前程似锦哪。”
“真的吗？”太太听了有些吃惊，她本来接着要证实工钱事的，现在却觉得有些顾不上了，赶紧问道，“子通啊，你在栈上收了这么一位年轻有为的后生怎么一点也不告诉我们哪？”
大先生又笑了，不过这次的笑是脸上热心里冷——早点告诉了，你会认同这可塑之材吗？然而，他表面上还是很放松地说：“这不是正在培养嘛，以后他成才了府里不是也受益吗？”
“我怎么刚才没看到这样的人呐？他在哪里？今天下午没回货栈吗？”太太一急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和偷偷的猜想也说了出来。
“他在呀，你刚才不是看到他在仓库里做活吗？就是在货堆上的那个高个子。”子通道。
太太这才明白自己是在骑驴找驴呀！怎么那么巧？自己稍一疏忽就让真人从眼皮底下溜了过去，想到此她有些激动了：“快，子通，着人把壮壮叫来让我看看！你把他说得那么好，我都快坐不住啦。”
周子通立即到隔壁房间差二先生去唤壮壮，回到账桌坐好后，他笑嘻嘻地对太太说：“太太，在壮壮来之前有件事我要与你说说清楚。”
“什么事？”
“就是壮壮工钱的事。”
太太一听以为是大先生担心壮壮工钱过高之事，就把手一挥显得大度地说：“壮壮工钱之事不要跟我说，你是大先生你处置，我都听你的。”
“不，太太，我要与你说一说，吴婶和栈上人都是不知内幕的，我怕你有误解。”大先生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账本移了移，“这是五年的账本，壮壮从第一次拿工钱起就记录在案了。”他拿起第一本，翻开，说道：“太太请看，壮壮每月的工钱是两个大洋。”他又拿起去年和今年的账本继续道：“一直到现在壮壮拿的都是两个大洋的工钱。”
太太本来已经不在意壮壮的工钱了，现在听大先生说壮壮五年来一直是拿两个大洋的，觉得与听来的大相径庭，不禁脱口而道：“可吴婶说他拿的是四个大洋啊？”
“吴婶说得没错，壮壮现在每月的确是拿四个大洋。”看着太太不解的神态，周子通低下头说得很轻，“其中两个是我出的，每年的赏钱和去年六月天气热另加的一个大洋也是我给的，这件事只有家范一人知道。”
太太惊住了，看着子通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垂下目光看了看那堆得高高的五年账本明白了，本来这桌子角上是空的，是子通趁她去丝红房间的当口堆上这些账本的，显然，这位大先生已经料定她今天是为壮壮而来，而且她这个太太是在听信了下人的谗言之后来的！太太脸上发烫起来，此时她既恨吴婶的蓄意挑唆，又怕自己在老爷面前交代不了，更怨自己还是上了吴婶的当。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太太，请你守住秘密，不要同壮壮或栈上任何人提这件事，也不要告诉吴婶。我跟你讲过，壮壮家里生活困难，是没法子才来做工的。我也讲过他们家是书香门第，读书人多爱面子，不要说不吃嗟来之食，就是无功之禄也是不受的，望太太和府里明白和保护他们的自尊。”
“子通啊，我一向看重你，也很尊重你，可今天的事还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哪。我向你保证，老爷、我和府里所有人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一定会保护和尊重壮壮一家的体面，我懂你的良苦用心。”
真是说到真情处，言语难以表。大家都在沉默之时听到了轻轻的叩门之声，壮壮进来了。
“周叔好！”壮壮不知道府里有人来，太太刚才察看仓库时他在顶上猛劲地干活并没有在意，这会子见有外人就摆出了规矩，又看到还是两个生人，就对她们笑了笑，等着周叔发话。
“壮壮，你来见过府里的太太。”周叔站了起来，把手摆向太太。
壮壮一听太太来了，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五年来他只听说老爷太太来过栈里，可他不是在查理那儿读书就是在仓库里干活，并没有见过他们。听周叔说了，壮壮赶紧转身走到太太面前行起礼来：“太太好！我是壮壮，承蒙府上恩典，我在货栈得以做工五年，不胜感激，还望太太多多关照、提携，我也一定会尽心尽力，报效东家。”说完一躬到底。
壮壮一出现太太就觉得眼前一亮，立刻感到有一股鲜活的气息袭来，看着他彬彬有礼的举止，听着他温文尔雅的问候，心想这是哪家生出了这么个儿子？这要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啊！听子通说壮壮家是书香门第，暗忖怪不得这后生有如此的精气神呐。她再看这位站在眼前的小伙子，身高五尺以上，厚胸阔肩，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一张脸显得清纯、诚实，书生气十足。太太看呆了，她不想说话，只觉得眼前看的和耳旁听的都是一种享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却是稍纵即逝，自己倒讳莫如深了……
这种场景使壮壮感到十分尴尬，就连大先生和管妈也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壮壮，你还是坐下说话吧，省得太太受累。”大先生说道。他当然懂得，太太没有吩咐就让壮壮坐下不合规矩，可眼下气氛如此只得这样了。
太太缓过神来了，见状立即说：“你坐，你坐下吧，壮壮。”
壮壮坐了下来。
太太知道她应该开始说些什么，可她一时半刻却找不到话题，问家庭吧，刚才子通已经讲了，况且有些是不好提的，就问在货栈的事吧：“壮壮，货栈的活累吗？”
“刚开始有些吃重，现在不觉累了。”壮壮起身答道。
太太赶紧说不用站起说话，无需那么多的礼节。
大先生见太太开了口就赶紧插话缓解气氛：“太太，壮壮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点儿也不壮，多亏做了五年体力活，现在变得身强力壮了，否则书香门第是出不了这等体格的。”
“是呀。”太太看着壮壮，“看样子是大先生把你培养成了文武兼备之才呀。”
“壮壮的英文很好，以后在生意场上会大派用场的，听说在SH一带与洋人打交道的都发了，府上如果以后生意做到那里，壮壮是个可用之才哪。”
“那可不是嘛。壮壮，你以后愿意为府里办更大的事吗？”
“壮壮一定鞠躬尽瘁、桃李相报、持之以恒！”壮壮又站了起来说道。
“好！大先生慧眼识英雄，我也会伯乐识马的！”太太起身高声道，“子通，我走了，我要到老爷面前为你请功去！”
大先生和壮壮相送太太，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子通搀扶太太上了车，太太坐妥后收起帘子对大先生招了招手，道：“子通附耳过来。”大先生凑了过去，只听太太道：“子通，最后我说两句话你要照办。”子通点了点头，太太正色道：“第一，你即刻回去把壮壮工钱算回来，不能让你出这笔钱，我到府里后也会让总管在账本上更正过来。子通，此事你不要客气，你不是说要守住秘密吗？推来托去的会将事情暴露的。第二，让壮壮以后读书做工两便。我看出了你的用意，做活可以强壮身体，可他这个年龄学习更加要紧。”子通听了太太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走了，壮壮，我们以后府里相见。”
“再见，太太，一路平安！”壮壮鞠了一躬。
车轮启动往南而去，暗暗的车厢中太太掀开后帘，见壮壮与子通紧密挨着，挥手致意，西行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