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一脸羞辱地进了羌府,按照老总管的指派在大伙房干起活来,每月只有一个大洋的例钱。太太一直没有召她,她也害怕见人,只觉得沉溺于伙房的忙碌之中倒也安逸。
要过年了,羌府上上下下忙了起来,家里祭祖、老爷见客与外出拜访打点、商界来往和官府沟通礼物准备等,尽管有管妈辅助,太太仍忙得不可开交,又少了丝红这条得力的臂膀,不免想到增加人手之事。这天得闲时,太太一个人躺在沉香榻上琢磨开了:府内的贴身丫环只剩下女儿身边的红云、房厅上的丝柳和芸儿、荭儿、琪儿、珠儿四人,可她们却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事,况且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其他有些品味的丫环是仙桃、碧桃、水桃、露桃,不过她们还小,场面上应付不了。太太这么一个个排下来突然想到了阿花。阿花早年服侍过老爷,对生意中和官场上的交往比较在行,打点起来游刃有余,只是这人有点贱,放在老爷身边自己不怎么放心。不过太太转念,今非昔比,斯人已去,阿花已经三十好几了,嫁过人,又在货栈与人姘居了五年,老爷一定会厌恶她而不可能对她再有杂念,何况自己当年将她发配货栈多少给老爷留了点吃醋的印象,不如现在投其所好,也可趁势收回些自己的酸态。想到此太太一坐而起唤来丝柳传阿花。
“太太,你叫我?”阿花怯怯地问道。
“吴婶啊,你回来有多久啦?”太太改口称吴婶,是要用这个称呼再恶心一下老爷。
“有半年了。”阿花本来纳闷太太怎么突然想起她,现在更添了一层称呼上的疑惑。
“吴婶,你死了男人理应守节,府上以后也要称你吴婶。你不该与人姘居,做出那种丢羌府和你自己脸面的事情。我料你现在也知错了,就看你以后怎么做人喽。”
“是的,太太,我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请太太原谅我这一次。”吴婶又抽泣起来。
“好吧。我是一定给你机会的,就看你自己是否识相。丝红去了货栈,老爷和我手头少了人,想让你仍旧回内堂,你可要让我放心哦。”
吴婶停止了抽泣,两眼汪汪地看着太太,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总觉得这辈子只能在伙房中低声下气地洗那永远洗不完的菜和碗,看那永远数不清的鄙视的目光,想不到才不过半年功夫,又可以过起那主人之下仆人之上的生活来,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井底的石头和屋上的瓦片也有翻身之日。她嘴巴里说着不成调的“谢谢太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婶又感到顺畅了,从此腰板又渐渐挺直了,说话声音又慢慢高了起来,过半个主子样的日子是她的全部想法;太太也觉得轻松了,往后内事不用示范,外事无需躬亲,居家之长养尊处优是她的最高境界。
一眨眼年过去了。这天太太刚躺下午歇,吴婶就过来捶腿,不知怎的太太没有睡意,就与吴婶说起话来。
“吴婶,我怎么听出你总是对大先生有不满。按理说大先生对你也不薄哪,容忍你在货栈与那张工头胡闹五年,我知道这不是子通的脾性,他一定是看了你从府上来的这一点嘛。”太太闲话闲说。
吴婶听太太旧事重提不免有些不自在,不过听太太口气,大先生忍了五年自己还对其不满,似乎是在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样的名声在主子面前是留不得的,一定要自然地辩回来。可又怎么辩呢?她想起了大先生呵护长根嫂的事,想起了大先生偏袒三富的茬,想起了大先生没有加她赏钱的痛,却总觉得将这些说与太太都不可能得到同情与共鸣,这样她最后就转到了壮壮头上,觉得惟独这一件说出来太太可能无法批驳。想到此吴婶又拿出了做功,这回不是哭,而是一低头一苦笑,慢慢道出:“太太,还是不说为好吧?要不你添烦恼,我又会落个搬弄是非。”
吴婶这一招可真厉害,太太像是一下子被抓了臼——不问不行了:“讲嘛,在这儿不妨的。”
“太太,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直爽,又是太太你派去货栈的,看不惯不公的事,这可比不得栈上的其他人,他们只做工拿钱,其他的事就是天塌下来有你东家顶,与他们无关。”吴婶这种时候说话脑子十分清醒、机灵,她先用这番话把自己洗白了,摆出一副为东家着想、替府上抱不平的姿态。
“那你细细摆一下子通有何不公。”听得出太太有些急了。
“太太,就在五年前,我们栈上来了个做工的小孩,名叫壮壮,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先生的内侄。这个壮壮说是来做工的,可实际上他每天早上外出读书,下午才出工,大先生将其视同儿子一般,每天中午陪他一起用餐,有时晚上还要吃酒,害得我们伙房都要为他加菜。”吴婶说得绘声绘色。
果然,太太被这一番话吸引住了,她竖起了耳朵:“有这事?”
“还有呢,这个小孩每天做半天活,一个月的工钱却有四个大洋。去年六月大先生说天气热给每人加一个大洋,壮壮居然也一样拿。”吴婶在层层加码。
这下太太不仅竖起耳朵,而且拱起了身子,最后索性坐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子通一向公正,你可不要瞎说哦。”
吴婶见火候到了,就挺直腰杆提高嗓门道:“太太,要是有错你怎么罚都可以,一切都是真的。”
太太坐在沉香榻上愣住了,嘴上一个劲儿地咕嘟着:“这是真的?这不可能哪?”
好一阵子太太缓过神来,道:“吴婶,今天的话不可对任何人说。货栈是府里要紧的行当,大先生又是非常敏感的人,你乱来对你没有好处,老爷面前过不了关我可帮不了你。”
“知道了。”吴婶应了声,心里可高兴啦。
晚上睡觉时,太太跟老爷讲起了这件事,要讨老爷示下,可老爷却不以为然。
“你又去听吴婶的话,她哪次说话没有点杂七杂八的东西?”
“老爷,我说吴婶这次的话没法让人不相信,有个小孩总是真的吧?”
“那货栈上的小孩也不止他一个,很多爬上爬下的活小孩做得比大人好。”
“那子通没有跟我们讲过他内侄在货栈吧?”
“这种事情不一定要说的,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嘛,说是内侄还不知‘内’在哪里呢,货栈用的其他人我们也没有过问呀。”
“还有那半天读书半天做工呢?”
“大先生有权用人,那小孩又是子通的内侄,读半天书有何不可?子通会说他没有付足工钱呀,尽管在我们看来,这四个大洋的工钱有点高了。”
“老爷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想弄清楚这件事,给子通一个交代,也给我们一个交代。”
“你打算怎么弄法?”
“我明天吃了中午饭到货栈走一遭,一则去看看子通和这个小孩,二则丝红去了那么久也有些想她。你放心,我不会与子通弄僵的。”
“好吧,你去吧。你如果真的想丝红也可以把她叫回来哦。”
“你呀,安睡吧。”
哈哈哈哈……
第二天太太吃了早午饭,带着管妈就奔货栈去了。她们赶到货栈时已是午后,场地上没人,壮壮也刚离开账房。周子通见太太这时到来十分意外,不知她带来何等急事,赶紧迎了出来。
“哟,太太,是哪阵风把你吹来啦?”周子通在账房门上微笑着说。
“子通啊,我是一来想看看你和货栈,这二来嘛,我想丝红啦,不知她在你这里过得如何?”太太满面春风,一脸和蔼地进入账房,在子通搀扶下坐到了账桌对面。
周子通忙着准备好茶,送到太太手上,说:“谢谢太太惦记,我很好,货栈也很好。丝红来这儿后在伙房帮忙,长根嫂对她非常照顾,知道是太太身边的人嘛。”
“子通啊,老爷一直说货栈由你打点非常放心,他知道我来都有些不让,我一再讲出来走走散散心他才恩准的。”太太说完笑了,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大先生也高兴地说:“感谢老爷太太的信任。有了这份信任我才能做得好。丝红这会子在伙房差不多也快忙完了,我让家范去把她叫来吧。”说完周子通就到隔壁吩咐起王家范。
“子通啊,刚从家里回来吧,我想问问你岳父大人身体如何?”太太见大先生返回,就又说了起来。
“托府上洪福老泰山康健,又承蒙老爷太太近年来的特殊关照,岳父生活非常舒适、安逸。谢谢太太。”
“好啊,心情舒畅、身体健康、生活安逸是最好的啦。请转告周老先生,趁现在手脚轻健来羌府走走,住上一段日子,老爷和我非常想他。”
“多谢老爷太太,一定转告。”
“子通啊,最近生意如何呀?”
“托老爷太太福,今年初生意不错,你等等,我去拿账本给你看。”
“哟,我不看,看了就是查账来啦,看你说的,府里哪次来查过账的?老爷知道了要说我的。”
正在此时丝红跑了进来:“太太好!”
“哟,丝红呀,你好吗?在这儿习惯吗?”
“好,习惯,就是怪想太太的!”丝红见了东家高兴得有些撒娇。
“子通啊,我们娘俩到她房间里说会子话好吗?”
“好好好。”周子通起身相送。
送走太太,周子通坐到账桌前沉思起来:太太今天为什么突然到访他还没有弄明白。是的,正如太太所说,府里从来不管货栈的生意交往,老爷太太平时来栈察看不过是点缀一下东家的关注,而且每次都是兴师动众的,往往头一天快马相报,第二天来前也是仆人先行打点,过后才是主人莅临,这次太不平常了。大先生渐渐有思路了,这次要么正如太太说的是来散散心看看丝红的,那她从丝红处出来后即会返回;要么就是另有意图,无需细琢,这一定是吴婶搬弄是非的结果,而如果是那样,太太看完丝红后一定会出新的花样。想到此,大先生走到账册柜旁,拉开柜门拿出五年的账本堆到了桌子一角,然后低头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