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忙碌起来,每年这个时候,大先生总是叫长根和糊涂烧去帮厨。糊涂烧此时不再骂骂咧咧,他知道弄下来的东西,无论生熟他都可以和长根夫妻俩分了,留着过年的时候吃。糊涂烧其实挺可怜的,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没有老婆和兄弟姐妹,光棍一人,家里的房子和地早就卖了,过年时也住在货栈一个人喝酒。长根和长根嫂也是苦命人,生了个儿子不到八岁就死了,他们以货栈为家,受大先生照顾,在工棚头上搭了个屋住着,晚上兼看门,过年自然也在货栈。大先生还给长根添了个差使,每天到镇上买菜。这本来是吴婶的活,一来她早上要开伙有些走不开,二来大先生也觉得她手脚有些不干净,就趁她平时嚷嚷着叫累时撤了她这个差。大先生知道,长根老实巴交不会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就把这活交给他。果然这几年做下来连吴婶都找不出他的茬。大先生还说了,腊月廿二和廿三多买些菜,这样熟的生的都可以留下一些,讨个吉利叫年年有余,实际上是让他们三个苦命人年三十夜聚在这小屋里喝喝酒,也算是过年。
这会子菜弄得差不多了,吴婶和长根嫂正在从锅里舀出来装木盆,糊涂烧忙着朝外端,长根则在弄饭,脚夫们差不多到齐了,此时都围了上来。哇,今天菜可多了,光荤的就有每人一块红烧肉、一大块蒸咸肉、一块粉蒸肉、一块大排、一个红烧狮子头、一条鲫鱼和一个虎皮蛋,大家还没有吃,心里就喜洋洋的。原来这顿饭是吃桌头的,可好几次脚夫们为了你多我少差点打起来,闹得不安宁,大先生就改了规矩,这样一发大家相安无事,谈得拢的可以凑在一起吃,愿意喝闷酒的也可以找个地方去图清静,好多人舍不得独吃那么多,要把酒菜带回家,还可顺他们的心意。
温子他们早就教过壮壮,今天要多带一个碗,一个盛荤菜,一个装素菜,还有一个用来吃饭。这会子他们每人拿着三个碗,走到一个角落坐下,歪雀说还有酒,就走到长根那里等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长根是管酒的,可现在他忙于给大家发饭,酒放在脚边,一些人已经开始等起来了。一会子饭发完了,长根把装酒瓶的麻袋搬到了桌上,给每人一小瓶土烧,四两。轮到歪雀时,在一旁发菜的糊涂烧吼了起来:“小孩吃什么酒?不给!”歪雀陪着笑脸说:“胡叔,我们跟壮壮一起就吃一点,感谢他教我们认字,余下的全给你,放心吧。”长根给了他五瓶酒。
歪雀兴匆匆返回角落的桌子,每人拿到了酒瓶,温子让大家干杯,壮壮说他不会喝,温子说试试看吧,壮壮就打开瓶盖喝了一小口,辣得吐起舌头,眼泪也出来了。二挑子什么都馋却也不能喝酒,温子见状就说:“这样吧,我们都不会吃酒,大家就只干一口庆祝新年即将到来,感谢壮壮教我们认了四五百字。”这几个小孩就举起酒杯大叫一声:“干!”倒把堂上的大人们惊了。
羌府此时也要开年夜饭了,是专为周子通一人而摆。每年这一天周子通带着账本和当年剩余的现金到东家处交账,老爷、太太总要亲自在正堂出接,与大先生亲切交谈。羌府历代经营典当行、药材行、药铺、布行、南货店、杂货铺、米行、油坊,到了清末,在一门客也就是周子通的岳父周老先生的谋划下,租了块地在会西镇北边靠河东岸开了货栈。一开始生意平平,可羌家的生意经很大度,放手让周老先生打理,几年下来货栈渐成气候,从挣小钱到年收入超出羌家其他百业的利润。货栈是新型行当,与开店不同,主要是靠上下家人脉关系,那周老先生之前能以门客身份混事,对生意上的人脉自然也是驾轻就熟,便顺顺当当一直干着。羌家太老爷一直想将自己的儿子派去货栈打理,然而一来周老先生防范厉害,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二则自己的儿子木讷,不是与人打交道的料,时间一长也就维持了现状。这成了老爷子的一块心病,直到呜呼哀哉。羌府下一代接管家业后,那太太是个鉴貌辨色之辈,看出周老先生尽管防备森严,倒也忠心耿耿,其实顾的只不过是周家的利益,只要在处置中专此爱护,货栈经营不必担忧。她便与老爷商量,买下货栈的地皮,变租赁为拥有,断绝周老先生他念,形成利益捆绑的格局,反正羌家不出钱不出力也不费神,每年照样大洋滚滚而来。周老先生年高后提出让女婿接班,羌家一口应允,这样,周子通尽管未卖绝成为羌家人,其地位却在其他包括老总管在内的府里人之上。
老爷、太太与周子通寒暄后请其在专门房间休息、喝茶,老总管则带领两个账房先生忙碌起来。他们要对收支总账复核,将周子通拟发放赏钱的请单与当年利润和去年、前年的发放请单比对后,向老爷、太太禀报并按他们的旨意准备赏金。一时间,账房里面响起了一片滴滴答答的算盘声。
年夜饭设在西戎厅,一张八仙桌只坐了三个人:老爷面南,太太坐北,周子通坐在老爷的左首,丝红、丝柳和芸儿三个丫头在三位宾主身后伺候。
“子通辛苦了,我们羌家感谢你。”老爷坐下后首先举起杯中酒。
“老爷过奖了,子通是不敢当的。”周子通站起来举杯向老爷、太太示意,然后干了。
“是呀,子通,老爷感谢你一点儿也不过分。这一年来货栈又是经营得这么好,这不是你的本事吗?来,子通,我也敬你一杯。”太太说着站起来先干了。
周子通赶紧起身弯下腰来:“太太快别这么说,承蒙老爷、太太的恩典,子通承继老泰山之劳打理货栈,当尽职尽力、鞠躬尽瘁方是本份,今年货栈生意兴旺,乃是托了老爷太太的恩威、羌家祖宗的鸿福啊。”
太太让周子通坐下,自己也入座后说:“子通啊,周老先生和周老太太现在身体如何?”
“托福,岳父岳母身体安康,精神矍铄,谢谢太太啦。他们也嘱我问候老爷太太。岳父常道,对老爷太太的恩情没齿难忘哪。”
“周老先生说得过分啦,谢谢他一直惦记着我们。”太太话锋一转进入正题,“子通啊,老爷说了今年货栈收益好,对你要特别奖赏,这也是应该的嘛。”说着已有身边的丝红丫头手托一木漆盘伸到太太跟前,太太拿起盘里的红包递给周子通。周子通赶紧起身,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嘴里不住地感谢。他正要坐下,太太又眯眯笑地开口了:“子通啊,老爷和我都上了点年纪,最近我们总唠叨起你岳父,念其为通运货栈作出的贡献,也感谢他培养了你这把好手。老爷还定了个规矩,从今年开始我们羌府专门为周老先生备下一份酬金,以示感谢。这份酬金和这份心意也请你带去。”说着转过身来,从丝红递过来的另一只盘里拿起红包给了周子通。
“衷心感谢老爷、太太。一定会向岳父转达老爷太太的深情厚意。”周子通出座,后退半步鞠了一躬,太太赶紧请他坐下。
“子通啊,老爷说了,货栈的脚夫们也辛苦了一年,应该给予奖赏,就照你的请单准了。”太太继续说道。
“谢谢老爷太太。这一年货栈的脚夫出工勤出力棒,倒也不敢懒惰,有了老爷太太的奖赏,他们明年会做得更加卖力的。”周子通随即把货栈劳力搭配向老爷、太太禀报,太太说有子通操持他们是非常放心的。
周子通知道,这顿饭不能吃得太长,货栈等着他回去分赏,脚夫们拿了钱也要早早赶回家,就起身敬了老爷、太太最后一杯酒后要告辞。老爷、太太也明白他不便久留,起身将其送出西戎厅。老总管义伯带着几个家丁已经在外等待,老爷、太太回房后,义伯上前见过大先生并将其引至门外,当着周子通的面将封好的银包装上周子通的车,周子通随即跟老总管告别。驴车起步,羌府在后面加派一辆驴车保护,两辆车直奔货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