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台顾名思义,便是夏夜宫中最为凉爽的去处了,夜风清冷,裹挟着乐师吹奏的玲珑音符,撩起台上乐舞的舞姬的衣裙,甚是妖异。皇帝似乎对今夜之事胸有成竹,坐在主位上尽顾着与月贵妃迎送酒樽,丝毫没把另一头还跪在地上的殷长林放在眼里。眼见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红瞧着殷长林身形有些晃动,着实支撑不住了,这才拍了拍手遣退了舞姬,对皇上正色道:“父皇,乐舞稍后再观赏也不迟,女儿今日请各位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何事?”皇帝似乎正喝到兴头上,“哦……红儿是觉得寻例长公主笄礼的封赏不够多?那朕便将洛城赐给红儿做食邑如何?”
“女儿多谢父皇美意。”红羸羸弱弱走到皇帝跟前盈盈一拜,“女儿身子初愈,自知行宴饮之事甚是不妥,然今日之所以仓促设宴,一则是恭贺父皇重震朝纲,掌天下商事之喜;二则,笄礼将至,父皇朝政繁忙,女儿笄礼事小,朝务事大,女儿想,笄礼的事情,可以放一放,礼数繁琐自有礼部操持,可女儿有一心愿,无论如何想让父皇成全。”
“说来听听,红儿就是想要这江山半幅,父皇也依你!”酒到浓处,皇帝竟直言而出。
“女儿不敢。女儿不过想要个驸马罢了。”红绞着手帕,脸上露出了小女儿的娇羞。
“哦?红儿竟只是想要驸马?”皇帝面露讶异。
“女儿……女儿钟情于京城殷氏四公子殷成贤多时,四公子他……”红垂了眼眸,刻意演出一副娇嗔撒娇的模样,本是因为说谎加速了的心跳使得脸色更加红润,竟让这话多了几分可信。
皇帝虽听的有些一头雾水,却压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如何?”
“他……他很好。女儿想……要他做女儿的驸马。”红吞吞吐吐道。解释多了反而生疑,再说她与殷成贤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一旁月贵妃开口说道:“是呢是呢,殷家是名门大户,殷丞相许多年来勤勤恳恳,对皇上尽心尽力,那殷四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难得长公主也与四公子情投意合,皇上若准了,岂非成全了一桩美事?”
红瞧着月贵妃的样子,自知今日月贵妃是帮她的,便更大了胆子说道:“父皇若是不准,女儿此生便不嫁了!”
“此事非同儿戏,你可有同你母后讲过?”皇帝听到此处酒也醒了大半,此刻才终于望向体力不支的殷长林,思虑片刻道:“罢了,爱卿平身。”
“老臣谢过皇上。”殷长林拱手拜了拜,这才颤巍巍撑着发麻的腿起身。
红见此情形这才说道:“女儿自然同母后讲过,这才敢来禀报父皇。先前白浅一事,已是闹的宫中人心不安,女儿想,不如早些将婚事定下来也好,免得夜长梦多,再让旁人错了主意。”
皇帝静静听着,却不说话。红的手心也是捏着一把汗,且不说这番话皇帝会不会信,若不信,她也没有办法。先是魏之虹,再是白浅,她也不敢肯定皇帝知道了多少。
“如此大事,今日为何不将你母后一阵叫来?也好商量。”皇帝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幸好并未追问起魏之虹,红松了一口气,道:“今日女儿痊愈,母后大喜,说此劫已过,要连夜去落君山行占卜天命之事。故而不在宫中。等占卜结束,母后自会回转。”
“是吗……”皇帝将视线一转,盯着殷长林上下打量了起来,“朕倒觉得,皇后今夜只怕是回不来了。”
红听到此处不由得心下一惊。母后为安抚商户,早前见了皇帝要了减免商事赋税的旨意,便同风醉月一道出宫去了醉月楼安插在京城的据点。有皇后和风醉月安排,殷家今夜自然不能有事,可就怕,皇帝一时意气用事,为着商贾大权,连同皇后一起……
“父皇多虑,落君山离皇城不过二十里罢了,母后轻装快马,想必很快就会回来。”红说着,拍手示意乐舞继续。
舞姬们在台中旋转起舞,红悄悄对椿使了个眼色,椿心领神会,暗暗退出了宴席。
清凉台下,角门边早已候着墨府丞相的小厮阿晋。椿急忙迎了过去,与阿晋一番耳语,又交了宫中青鸾卫的令牌给阿晋。阿晋此时也面露紧张之色,听了椿的吩咐便匆匆离去了。
台上歌舞依旧,椿只暗暗皱起了眉头。
京城,镇国将军府。
魏之虹与魏晋锋二人手握宝剑立于庭中,远远的,殷府冒起了火光,烈火熊熊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倒衬托得将军府分外宁静。
“今夜未免太过平静了。”魏晋锋眼见殷府的通天大火,兀自道:“就连殷家,也没有半点奋起反抗的迹象。”
“殷长林此时在宫中宴饮,殷家想必是群龙无首吧?”魏之虹应道。
“群龙无首?只怕是某些人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罢了。”魏晋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为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皇后与长公主行此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殷家水太深,皇帝皇后尚且顾忌,不是你我沙场之人能对付的。”
“儿子知道。”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魏之虹扭头一看,原来是魏延带了几个守卫,守卫手中还架着一个人,看身形,仿佛是个女子。
“什么事?”
“回公子,刚才老奴带人去关闭府门,却见殷家六小姐浑身是血躺在府门口,为免招人非议,老奴只得先将六小姐带进来再做处置。”
魏之虹听闻,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着守卫手中架着的女子。衣裙上全是血污,脸上也粘着血,面容倒确实是殷桃无疑。
“这个人何必带进来,在外头死了便是。”魏之虹冷冷说道,声音里对殷桃的厌恶暴露无疑。
“虹儿!”魏晋锋呵斥道,“你既知她与北狄人有关,眼下难道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今夜殷府遭难,北狄人定会提前撤走,若是不留她性命,只怕北狄阴谋再无人可知!到时候边关战事变幻,又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之虹自知理亏,也确实是自己一时冲动,便不再言语。魏晋锋吩咐着魏延将殷桃带下诊脉安置,便不再理会院中独立的儿子。
不远处的街巷,黑暗中隐遁着一男一女二人的身影,往南是宁静异常的将军府,往北是火光冲天的丞相府,这巷子在中间,颇有些界限分明的感觉。
“放手不管可行吗?”那男子开口问道。
“人家君臣之间的嫌隙,难不成是我们外邦人能解决得了的?”那女子声音柔美,语气里带着与这深夜违和的温柔。“况且你以为,殷长林当真放任皇帝杀伐么?”
“属下愚昧。”
“殷家今夜如此,皇帝便会以为殷家不过只是虚有其表的软柿子罢了,却不想,殷家大宅,不过住着些殷家老弱妇孺。殷长林被长公主请到了宫里,殷成贤去了城郊代替老太君祈福,其余殷氏子弟不是有事出城就是称病去了城外庄子,缘何如此巧合?今夜殷家男子都正好不在府中?不过是殷长林迷惑皇帝的手段罢了。他自知殷家无兵权,若是与皇帝强行对抗,只怕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不如此时给皇帝些甜头,日后有的是机会报复。”
“王妃说的是。只是,属下不明白王妃为何将六小姐送到将军府?万一六小姐将我们的事情告诉魏晋锋……”
“她不会。”那女子勾起了嘴角,“她知道魏之虹此时满门心思都是对她的厌恶,此时示好,魏之虹未必容得下她。倒不如装个可怜,以柔弱女子的身份在将军府呆下去。如此一来,只要我们的人给殷家的事情加把火,再找个合适的机会给皇上提个醒儿,就说将军府私藏逃犯,以皇帝的性格,又如何会放过魏家?到那时候,殷家魏家与皇帝斗个你死我活,不管是压垮大祈的经济也好,还是直接攻城略地也好,不都再简单不过了么?”那女子说着,悠悠拖着有些跛的腿脚走到了巷子口的灯笼下,借着灯笼晦暗的光,这女子不是芸娘又是谁?
“可是南楚的宝藏我们还没找到。”殷铁生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了芸娘背后。
“不急。先攻下大祈皇城再找也不迟。”
说话间,一辆玄色马车自朱雀大街飞驰而来,直往皇宫方向而去。芸娘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绝尘而去的马车,问身后的铁生道:“是皇后?”
“看轮廓很像。”铁生不敢肯定,刚才也只不过看了被风吹开的车帘子一眼罢了。
“今晚还真是热闹。告诉底下人,暂停所有活动,都小心些。”
马车里,皇后眉头紧锁,风醉月也一脸肃杀。两个人对坐着,迟迟无人肯开口,良久,风醉月才道:“娘娘,殷长林现在在宫里,只怕……”
“本宫知道。今日红儿宴请他,本是想救他一命,如此看来,倒是成全了他。”皇后淡淡道,“既然殷府里都是些不打紧的人,便罢了,明日火熄了,让你的人去翻翻看殷六小姐和她母亲的尸首。殷府,今夜就不必去了。”
“娘娘,殷府要紧的人都不在,箜宝楼那边会不会……”
“今夜凤翼使和禁军都集中在宫外,南楚帝姬的生死,便要看白浅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