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遗没有说错,莲映和苏祁在辰时三刻到了客栈。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才见到莲映,她就坐在那里,像朵洁白忧伤的莲花。我对于昨晚那短暂的时间里对莲映产生的讨厌的情绪始终都怀着愧疚。见到莲映我也不好意思去见她。但是还是想要知道莲映状况怎么样,只好厚着脸皮走了过去。莲映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坐下:“淮楚。我听苏祁说了,谢谢你来找我。对不起,让你害怕了吧。”莲映脸色苍白,嘴唇有微末的血色,眼眶下的青色很深,眼睛红肿,虚弱而又憔悴。即使自己已经这样了,却还是先来关心我,我鼻子一酸,对莲映的愧疚感,对自己的责备,更加深入心扉。我自己一定是鬼魅缠身了,竟然会觉得莲映讨厌。我羞于启齿对莲映的愧疚感,便问及她的身体。苏祁站在门边与外面聚集的永宁镇百姓对峙,他们一见到莲映进了客栈,便聚拢在了客栈外面,吵吵嚷嚷要见老板娘和阑遗。甚至准备大打出手。跟着苏祁从荆城来的护卫举剑将他们挡住。而公子平静地坐在莲映对面,茶水一口一口地啜着,一张张翻看着苏祁带来的一沓纸。
纸张的边缘已经泛黄,想来已经放了些年头了。公子看着看着嘴角掀起了弧度,将正看见的一张纸递给莲映:“这是你画的白芨。”
莲映接过来,笑了一下,递给我看:“淮楚,你看我画的白芨怎么样?”即使这是多年前的画了,墨迹的浓淡却丝毫没有变化。小小的宣纸上画着一株草,用重墨拖出来的几片向四边伸出去的叶子,叶片间有几朵小花。说起画风和用笔,看得出来绘画者并不擅长作画,草叶不够舒展也不够有韧性,画得不够细致也不够形象。我最大的极限就是辨认出来是一株草。但是白芨不是个人吗?莲映连人和草都画不清楚吗······
“偏差是不是太大了······”
公子听我这样一说,笑看我一眼:“偏差虽有,不过也没有多大。”我一愣,公子这样维护莲映情绪,会不会太虚伪了······把一个人画成了一株草,这不是作画······这是乱画。
不过之后我才知道,莲映画的确实是白芨,一种草药。味苦、甘、涩,性微寒;有收敛止血,消肿生肌的功效。
阑遗与老板娘偕同归来,看见莲映坐在堂中没有讶然,只有了然的笑。阑遗一出现,吵嚷的镇民就安静了下来,阑遗挥了挥手,镇民便听从地散开在客栈周围。我惊讶于阑遗竟然操控着这个镇子,但是脑子里将前后的事情连接在一起,又觉得了然。
阑遗坐在莲映的右侧,老板娘站在他的身后。阑遗看起来颓唐了一些,大概是在墓底呆了一个晚上。空荡的石室,空荡的棺木,密集的白芨的画像,在石室中打转的森冷的风,这些都让我不寒而栗。而阑遗却能整晚都呆在那里。莲映站起来看着阑遗走进来,老板娘一副倦容,看也没有看我们一眼,仿佛我们不存在一样。我挺了下身子,挡了挡阑遗看着莲映的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公子将身前的纸从最底下抽出几张,推到了阑遗面前。苏祁看着阑遗,深远幽冷:“这就是你要的真相。”莲映身子僵住,苏祁话音一落便探手要去抢在阑遗之前把纸拿回来。我按住她的手,莲映错愕地看着我,一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淮楚。”我心里不忍,手指松了半分,阑遗看也不看莲映一眼,把纸拿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看。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张纸,阑遗越往后看,脸上血色尽褪,手指也颤抖起来。老板娘站在阑遗的身后,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握紧,而阑遗的手重重地垂落在了桌上,指关节叩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疑惑地看着纸上密集的字,一个不认识,而公子和苏祁都沉声静气。阑遗面如死灰,自嘲地笑了一声,老板娘看着他的模样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张纸,到底写了什么就让阑遗一下子变得这么灰败?苏祁一听这话,嘲讽一笑:“嗬。难道还是莲映的错不成?”老板娘美目一瞪:“闭嘴!”苏祁一听这话也没有不高兴,手指在桌子上继续旋着杯子,杯子撞击着木质的方桌,发出砰砰的声音。苏祁就连余光都没有给阑遗他们一个。阑遗目光悲怆,手指一寸寸握紧:“如果没有我,白芨会好过一些。”
一直没有开口的莲映突然说道:“白芨的死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你,他也不见得能得到更多的关爱和在乎。但是有你存在,白芨就觉得人生尚有余温,你在乎他,他很感激你。”
阑遗看向莲映,声色中带着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他没有遇见你,不是为了娶你,怎么会答应父亲的条件。他遇见你,本就是错误。”
莲映咬着唇,眼泪从眼眶奔涌而出,右手按住本欲反驳阑遗的苏祁,哽咽着苦笑:“不,我们相遇不是错误。”阑遗听了莲映的话,突然咬牙切齿:“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存在害死了白芨。我们一起去为他陪葬!”话正说着,就猝不及防地站起来伸手要来掐住莲映的脖子。莲映一动不动的坐着,我慌忙将莲映抱住,将自己的背部面对着阑遗。失控的阑遗被苏祁和公子拉住,老板娘遏制不住哭腔将阑遗死死抱住,阑遗仰头大声笑起来,状似疯癫:“我们都该死,我们都该给白芨陪葬。”莲映咬着牙泪流不止,没有声息,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眼睑都不动一下,静默地流泪。看着疯癫的阑遗流泪。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哭得这么安静悲伤,像是这整个世界都空茫了,都充斥着绝望了。我抿唇看着莲映,轻轻叫了她一声,莲映没有回答。空洞的眸子里水色摇荡。像是在眼睛里灌了一杯水,倏忽间又倾泻出来。阑遗大声笑着重复:“我们都该死。”笑着笑着阑遗就落下眼泪来,公子和苏祁愣住,一松开阑遗,阑遗便站立不住往地上摔去,老板娘身形纤弱,负荷不住阑遗的重量,被阑遗拉着跌在了地上。苏祁悲悯地看着笑得泪流不止的阑遗,公子弯腰探手用手指抹莲映脸上的泪,语带安慰:“没有用了。阑遗筹划着要你命的时候,就注定了阑遗会知道真相。你隐瞒不了不是你的错。”我心里因为莲映的眼泪很难受,公子俯身为莲映拭泪,我心里又刹时像倒了一坛陈醋进去,酸涩地有些焦躁了。我怔怔地看着公子如玉的侧脸,搭住公子的手臂,公子给莲映擦泪的动作停住,垂下手,视线转向我,眸色柔和,仿佛回到了长安楼一样。我脸颊一红,侧过身子给莲映擦泪,闷声说:“还是我来吧。”公子没有说话,我用余光瞄了一眼,却见公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莲映将我的手拉下来,对我摇了摇头。阑遗笑得我头皮发麻,客栈外的镇民又蠢蠢欲动了,苏祁皱了下眉头,右手往阑遗后颈一劈,阑遗的笑声戛然而止。兴许是之前我被苏祁劈过一记手刀,乍看一次正面,痛苦的记忆涌向了后颈,我忍不住缩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