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上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爬,可是我根本就腾不出来手挠。我陷入了自己要死的恐慌中。人群越聚越拢,我嚎啕大哭:“你们看什么,快救救我,我不想死。”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太危险了,我不敢。我去报官,我去给你报官啊。”话音远了,像是跑开真的去报官了。我心里又气又恼,浑身上下如同蚂蚁啮咬,我的脚在斜坝上蹬了几脚,浑身痒得没了力气,完全使不上力。公子向来都不喜欢看这些热闹,估计苏祁和莲映今天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情。可是秦淮怎么也没有声响。
我悬在斜坝上,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知道自己在哭,想要停下来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手臂开始酸软,鞋底死命地抵住斜坝。绝望灭顶而来,我不会凫水,我掉下去我也活不了。
“淮楚,把手给我。”我眼前蒙了一片水雾,在灯笼的朦胧的光辉里,头顶上不过是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眼泪也有些止住,我抽噎着:“公子。”我咳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探出去,手刚举到头顶便被抓住,掌心带着暖意,还摸到有一层茧。一股力把我拉住,我已经攀到了石栏,这时候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拉了上来。莲映用锦帕将我脸上的眼泪擦干,叠声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整颗心都还悬在喉头,这才看清我还紧紧抓着秦淮的手,秦淮安抚我:“没事了。没事了。”把我撞下去的少女和男子过来给我道歉,我抿着唇不说话,刚才命悬一线不救我,现在来道歉有什么用。
我别过头不看道歉的男子,哽着嗓子:“把我撞下去也没有救我,我为什么要原谅你们。”这话说得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秦淮冷着脸嘲弄地笑了一声:“一个男人,胆子倒是大得很。”我听出来秦淮是在讽刺男子不敢去拉我。脸上一阵痒,我抬手用衣袖蹭了蹭,公子站在一边,突然问我:“你手上怎么回事?”
我把手举到公子的面前,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我害怕,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才跑来找你的。可是差点被他们撞进河里。”这一哭,眼前又花了,加上天色黝黑,公子背后成片的光亮,他成了我眼里的一个光点。人群围拢着没有散去,虽然街上如同白昼,但是河堤边柳树垂条,光线也不明朗,公子看了眼秦淮,秦淮会意地走过去疏散人群,公子将袖中的宣纸纸条交给苏祁,苏祁接过后也往烟雨亭走去。
那对男女看着人群散去,聚拢到烟雨亭,尴尬地立了片刻也跟着人潮要走,公子的扇子往他们身前一挡,少女局促地看着公子,又看了看男子,男子拍了拍她的背,少女往男子身上靠了靠,嗫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男子未及弱冠,看起来与秦淮一般大,女子容貌姣好,身形纤细。二人站在一起又郑重地向我道歉,我嘴唇开开合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实则还是很埋怨的,但是觉得他们做到这种程度自己也不应该再继续纠缠。我不停地挠手上,脸上也越来越痒,我也忍不住挠起来。
男子看了看我的手,向我走近了一步:“姑娘你这是过敏了。不能一直挠,还是先去看大夫吧。”莲映抓住我的手:“别挠了。都破皮了。”
我扭动肩膀,轻声说:“痒。”莲映隔着衣衫给我挠,公子看着我难受得脸都已经皱起来的样子,蹙了眉头:“先去看大夫。”说罢便让我跟着往街道上走,也不理会站在一边的男女,秦淮从烟雨亭那边跑过来,看着我的样子,惊了一下,把我一把拉过去:“淮楚你这是怎么了?”
我哭丧着脸:“不知道,我这要去看大夫,你别拉着我。痒。”
“秦淮,你带着淮楚去药房,然后带她回酒楼。”秦淮点头,带着我穿过人群,没入了小巷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公子长身玉立地站在灯火之下,玄色深衣外套着一件紫色的罩衣,整个人像是一块温润的美玉。我们中间隔着熙攘的人群,公子冲我轻轻笑着,世间万物声形具灭了一般,时间的流动也仿佛静止,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是带着满足的一种宁静。不过来不及我细想,身上越来越痒,我挠得脑子都像塞了一团糨糊。
很久之后背到一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脑子里想到的就是公子遗世独立在灯火下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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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我这是花粉过敏,但是我之前一直和公子在花会逛,也根本没有任何症状,坐在月华阁门前之后才开始的,于是大夫断定我是对某一种花过敏,经过大夫和秦淮的推敲,莲映记得在月华阁门前摆着的有菊花,桃花,月季,蔷薇,桐花。范围不小实在删选不出来,大夫只得叮嘱我,以后见到这些花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回了月华阁已经是亥时三刻,人们大多都在烟雨亭,酒楼前的街道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秦淮手里提着药包就去了后院熬药,莲映则去生火烧水洗澡。不过莲映虽然玩儿得一手好算盘,但是生火这样的事还是做不来的。之前我在药房已经在身上抹了擦药,现在浑身舒爽,也没有那么痒了。秦淮看着莲映生火的笨拙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坐在院子里指挥他:“你快去生火啊,笑什么笑。”秦淮在正对厨房的院子角落煎药,他将药倒进药罐里,熟练地生火,可见秦淮真的成了一个江湖中人,不但能甩筷子,还能将生火信手拈来。
“我不是在给你熬药吗?就你话多。你怎么不去。”秦淮相当不满我这种颐指气使的姿态,我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手上的红疹子:“大夫让我最近不要呆在湿润,空气不清爽的地方,身上也不能出汗,不然容易感染的。”
厨房里冒出大片大片的浓烟,这也证明莲映真的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莲映从弥漫的浓烟中咳嗽着跑出来,被烟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手上都是黑漆漆的灰,额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看着莲映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莲映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你还笑!”
莲映其实厨艺真的不错,可是偏偏就不会生火。就像我不会洗碗,可是跑堂也不错。我笑盈盈地给莲映擦脸:“真是辛苦你了。”莲映摆摆手,到大堂喝水去了。秦淮煎药的姿势极其专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着浓烟渐渐消散的厨房,摇了摇头:“我姐可真是笨。”
我发现秦淮对待外人和自己人的时候态度如同水火一般两极分化,平日里他很是听公子和苏祁的话,虽然玩笑有之,但是都不是公子和苏祁的对手。他和莲映虽然是表亲,但是感情像亲姐弟一样。在我们面前其实才像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珍视公子,珍视苏祁,珍视莲映。也很,珍视我。可是对于外人,却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记得在山林中和秦淮重逢的时候,他眉目沉着,神情冷淡,但是知道我的身份之后,说话就明显不一样了,在面对纳兰的时候,虽然说着玩笑话,但是更让人觉得稳如泰山,处惊不变。就连刚才对那男子发出的嘲讽都与平日里我见到的他判若两人。
我撑着脑袋看着冒着轻烟的药炉想入了神,莲映喊了我几声我才回过神来,秦淮已经将厨房土灶里的火生了起来,袖子挽到了手肘处正好掀了帘子走出来,见我看着莲映如梦初醒的样子问道:“你刚才想什么去了?我姐叫你几声了。”
莲映端了桂花糕来,坐在我的身边,这正是吃桂花糕的好时候,我高兴地捻起一块正要放在嘴里,眼前一花,糕点已经到了秦淮的手里,我仰头看他,他得意的把整块桂花糕都放进嘴里,囫囵地说:“我是武林高手。”我哭笑不得,知道他指的是刚才从我手里一瞬间就拿走桂花糕的手法很快。不过的确还是挺快的。
“你运气可真好,今天刚回来就碰上了花会。”
秦淮正低头查看药炉的火,听我一说,将嘴里的桂花糕都咽了下去才说:“我要去襄城,刚好经过。幸亏我回来了,不然你今天就掉河里淹死了。”
我正要舔舔手指上的糕点屑,突然想起公子让我改掉这种习惯,赶紧往身上擦,须臾又反应过来,这样公子也不允许。左顾右盼也没有擦手的地方,没有办法便就着沾满糕点屑的手又拿起了一块糕点。
“是啊是啊。幸亏你拉了我一把。”我眯着眼睛笑着顺了秦淮的话说。
莲映从厨房中拿出一条半湿的锦帕放在糕点盘旁边,唏嘘道:“我们本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但是当时你挂在柳树上,没命地喊嘉言,被秦淮听出来是你的声音了。”我一愣,我当时已经哭得脑子混沌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在哭,没想到我竟然在叫公子。
秦淮一提起这个明显来了兴致:“你知道当时你怎么喊的吗?真是笑死了。”秦淮大笑几声,捏着嗓子喊道:“颜如玉,颜如玉。”莲映在我身边笑得前仰后合,我大为窘迫,我只知道自己在哭而已,哪里知道自己还在喊公子,还是这么喊的。
“而且你喊就喊吧,还喊得一抽一抽的。就像小时候我姐找嘉言要糖,嘉言只给了她糖纸一样的。”莲映没好气地看了秦淮一眼,轻笑道:“是啊。不知道是谁找嘉言要糖的唷。是我吗?”说罢还笑盈盈地看着秦淮问道。火红的灯笼撒着一片袅袅的光辉,后院亮如白昼,瞬间就看清楚了秦淮一闪而过的懊恼。我心里一阵回旋的嘲笑声,秦淮又在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
“淮楚,你当时是不是特别害怕自己死了?”
我抿唇想了想:“是啊。我真的害怕掉下去死了。”然后深深的看着手里的桂花糕:“其实我之前过敏的时候脑子里一闪,就觉得自己会不会死。特别害怕,我要不跑那么快的话,我肯定不会被撞到石栏外面去。”
“我当时拉住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在发抖。结果你一拉住我就把我当成了嘉言,我都想松手把你丢下去了,一想到你这么怕死,想想还是算了。”说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有时候我讨厌这么善良的自己。”
我知道秦淮说的玩笑话,虽然不能苟同他的最后一句话,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救了我,于是殷勤的把最后一块糕点双手举着奉送给了他。秦淮咧着嘴满意地接了过去。
莲映用锦帕擦净了手,疑惑地说:“石栏两尺有余,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翻出去了。”我认真地斟酌了一下,除了我自己跑得太快了,冲击力太大之外,就只有一个原因了:“大概是,我长得太高了······”
秦淮:“嗬。”
莲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