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过,酒楼的杂役陆陆续续地回来,酒楼就开张了。秦淮煎药也还没有煎好,我见长安楼的红灯笼已经挂了出来,本想回去的,但是见莲映不时地张望外面,才想起或许是在等公子和苏祁,也或许,是在等那株洛阳牡丹。虽然表情的波动不大,但是我发现她总是拨错算珠。我是看不懂的,只是见她拨算盘的手法又慢,而且算到一半就又打回重来,一页账目就没翻过。
在这个时辰之前她都一直好好的,花会已经结束了,她反而在等公子和苏祁回来的过程中焦灼起来。与她这样的情绪相同的还有另外一种感情:近乡情怯。
我也不知道能和莲映说什么,她心里藏着这个关于洛阳牡丹的故事是不是像苏祁与纳兰的故事那样令人唏嘘?洛阳牡丹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撑着脑袋看着埋首拨算珠的莲映:“莲映,你是不是很难过?”话一出口我就立刻惊觉问得不是时候,尴尬地看着莲映停下的手指:“我、我先回去了。”说罢便跑了出去,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这个时候怎么问莲映这个呢,她会更难过的。
刚踏进酒楼穆伯就把我拉住,看着我的脸就往后缩了一下,又看了看我的手:“痒不痒?”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穆伯没好气地瞪我一眼:“到底痒不痒?”
“刚才痒,现在不痒了。”
“是不是过敏了?看过大夫没?”穆伯虽然有点嫌弃我现在这副样子,但是还是在关心我。我把手凑到穆伯的面前,笑眯眯地说:“是过敏了,不过已经擦过药了,你闻闻。”
穆伯啪地一声把我的手从他眼前打下来,力道也不重。“没给你开药?”
“开了,秦淮在熬。我刚刚从月华阁回来的。”穆伯捋了下前不久才剪掉的花白的胡子:“自己不煎药,你让秦爷给你煎药。”
我斜着身子凑到穆伯身边,抿着唇说:“我不是故意的。不过穆伯你知道过敏了应该注意什么对不对?”穆伯神色了然地看着我,我眨眨眼睛,没有错,穆伯,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让我休息两天吧。
僵持片刻,穆伯负手走进柜台:“要扣工钱。”
“······我这是公伤。”
“我可不记得哪位公子对花粉过敏。”
“我这是和公子出去的时候才过敏的。”
“这叫什么公伤。等你以后知道什么是公伤的时候再来和我说。”穆伯也不搭理我,去了后院让阿泽出来跑堂了。
这个时候有店里的熟客点菜:“淮楚,这儿来点菜。”
我把脸转过去:“客官,今天我放假。”整张脸红灿灿的一片,虽说是擦了药,但是主要是止痒,红点要消下去还得喝药。喊我的那位客人见我这尊容,显然也错愕了一番,但随即摆摆手理解地说:“今天花多,你都被蜜蜂蜇成这样了。是该休息休息。”
若是被蜜蜂蜇的,我现在脑袋该肿成猪头了,哪里会还像以前那么有棱有角的。我本想解释,但是想想又只有作罢,开了头就要提到很多东西了,那就很麻烦了。索性也就让他们误会去了。倚在门边猜测公子会从哪条街上回来,深秋的冷风从街道上吹来,穆伯看我瘫痪在门板上要死不活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给我好好站着。”
摇晃的灯笼,还有秋风送来的阵阵花香,我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月亮已经升在了头顶,往常的夜半时分,街上哪里有这么多人,这是一场彻夜异香扑鼻的盛宴。阿泽唱菜的声音洋溢着愉悦,我都能听出来他脸上挂着的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回头看了一眼,阿泽果然笑得明媚开朗。我吸了吸鼻子,暗自腹诽,没出息的阿泽,跑个堂就高兴得像是当了爹一样。
我揉了揉鼻子,觉得脸上又痒了起来,一边挠一边问穆伯:“我为什么又觉得痒了?”
“花香味都被风吹过来了,你就站在门口你不痒谁痒。”我恍然大悟,这风一定是把月华阁门前的花粉吹过来了,我捂着鼻子赶紧跑回了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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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阁打烊之后,秦淮和莲映就在长安楼的大堂里等着公子和苏祁回来。虚掩着的大门不时被风惊扰。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一刻了,二人手中空空如也,推门声响起的时候莲映整个身子都绷紧了,仿佛等的不是一株洛阳牡丹,而是许久不见的情郎。
公子面目沉静地看着莲映,食指在扇尖上摩挲,便走过来坐下,问我:“好些没?”我点点头。苏祁坐在莲映的身边,也没有说话,这结果显而易见,莲映双手交握在一起,轻声说:“没关系。我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的。”
苏祁掀起右嘴角:“出再高的价钱他都不卖。不过倒是知道了洛阳牡丹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
莲映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秦淮明显已经察觉到了莲映的不寻常,我已经向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秦淮见此状况,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然去抢回来?”公子扫了秦淮一眼,秦淮悻悻地闭了嘴,我无奈地看了秦淮一眼,抢也是个办法,但是当着公子的面说出来怎么行呢。秦淮瞪我,显然没懂我眼神中的意思。
这个中内情,秦淮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果真又是一个深远的秘密。在苏祁和公子被绑架的那一次,就是在山林中我也发现了很多觉得奇怪的地方,苏祁为什么要打晕我?我在昏迷前见到的那群人是什么人?如果真的如苏祁所说是官府的人,那句棋还能走吗?因为我心中疑问太多,所以苏祁才觉得将这件事情瞒下来,因为一旦我问起,又会牵扯出许多的事情来。
我不时地瞄公子一眼,心想公子这一次是不是要把我支开,他们单独谈话。公子的视线对上我的偷瞄,我赶紧正襟危坐。公子失笑:“淮楚,时间不早了。快去睡了。”
“啊。我、我睡不着。”我声音越说越小,已经暴露出自己想死皮赖脸呆在这儿了。
苏祁看着秦淮:“你明早还要往襄城去。还不去睡?”
秦淮正在和莲映轻声说话,草草地抬头看了苏祁一眼。公子的手指叩着扇骨,指甲圆润,手指修长,一下一下轻微的“嗒”的声音。
公子见我还在偷瞄他,手指停在了扇骨上,突然说:“你走后他们便打算赔偿一百两给你。”
嗯?我抬头看着公子,须臾便反应过来公子指的是撞着我的那对男女。我不自知地又开始咬指甲,看了看苏祁,又看了看郁郁寡欢的莲映。苏祁懒洋洋地撑着脑袋:“看我做什么?你不想要?”
“不是。把我撞着了又拿钱来赔偿,我觉得接受了吧,自己又很没有底线。可是不接受,我又已经被一百两诱惑住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要?”我眼巴巴地看着公子:“公子,你说我该不该要?”
莲映听闻我这话,阴郁之色少了许多,轻声笑了出来,眼角还闪着光:“我觉得不该要,淮楚向来都是个有底线的人。”
“我也觉得,但凡是个有底线的人就不能要。”苏祁看了笑着的莲映一眼,附和道。
“淮楚,我也觉得不能要。一百两太少了,显得太没有底线了。”秦淮也应和着。公子的笑意加深,扇子抵着嘴角,眼神熠熠地看着我。
我见他们都这样说,而且秦淮说的话尤其有道理,于是笃定地看着公子:“这坚决不能要啊。我的底线是一千两。”我笑眯眯地朝着莲映晃了晃食指,莲映哭笑不得。公子放下扇子,点头道:“我也知道你的底线高,所以我就替你拒绝了。”
啊?原来没给吗?我心里一瞬间有点失落,都惨遭厄运了,但是连点补偿费都没有拿到,这样也太善良了······我以为公子是拿着我的赔偿来和我说着玩儿的。
“嗯······真的、没有拿吗?”
“自然是没有拿。”苏祁呷了一口水,抬眼看我,“难道你怀疑嘉言私吞你区区一百两?”
苏祁陡然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怀疑公子的帽子,我赶紧直起腰板儿反驳:“我才没有怀疑公子呢。只是,我觉得,其实一百两也是可以的,总比没有好吧。”话越说越小声,最后变成了自己的嘟囔。苏祁轻笑了一声,带着做作又刻意的嘲讽,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莲映说:“太困了。回去睡了吧。”
公子无奈地看着我,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送莲映到门外,低声对莲映说了什么,莲映勉强地勾起嘴角对公子点了点头,秦淮站在莲映的身边点了下头。苏祁将门拉开,冷风呼啸着吹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秦淮明日要去襄城,襄城就是苏祁和纳兰相遇的地方,其实我也想去看看,湘江边的紫薇花和红枫是否真的像是苏祁所说的那样美艳。
秦淮正要走,穆伯却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了下来,还边叫秦淮:“秦爷等等。”
秦淮表情郁卒地看着穆伯:“穆伯,都说了不要这样叫我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秦淮果然是有进步了,知道名字里有水和长得好不好看没有关系,叫爷也不见得自己就能财大气粗。我站起来看着穆伯跑到秦淮的身边低声耳语一番,公子脸上的笑意也收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是在避讳我,我便坐下来捂住了耳朵。其实不捂耳朵我也什么都听不见的,穆伯说话的声音那么小······
秦淮脸色凝重,嘴唇翻动几下,然后提着剑就出了酒楼。我微微松了捂住的耳朵,万籁俱寂的夜里,扬起一阵急蹄声,听声音是往南门去了。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秦淮深更半夜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莲映听了穆伯说的话之后,脸上的阴郁被凝重取而代之,苏祁还勾着嘴角冲盯着他们举动的我妩媚地笑了一下。我赶紧将头转到了一边。
苏祁和莲映离开之后,公子走到我的身边,我捂着耳朵抬头看着他,公子从袖中拿出一沓银票,我用视线数了数,有五张。五百两呢。公子的扇子往我捂住耳朵的手上打了一下:“都没捂紧还捂着做什么。”我讪笑两声把手放下来,指着银票:“这个是给我的?”
公子抿唇一笑,扇子压住银票:“给你的、封口费。”说罢公子满含深意地笑了一下,我咽了咽口水,别开眼睛说:“我不要钱财封口。”然后又试探着问公子:“刚才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公子看着我片刻,才说:“方才不过是秦淮二叔的藏书阁被烧了,闹着要寻死。秦二叔就是曾经多萝镇的首富,你在多萝镇生活应该知道。”秦淮二叔的藏书阁又被烧了,他向来爱书如命,寻死觅活不足为奇。我轻易就被秘密收服,将银票笼进怀里笑眯眯地对公子说:“我接受封口!”
但是其实我后来才知道那五百两是公子替我讨要的补偿费!却被他借花献佛当作了封口费!由此可见读书人也不见得有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