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亭建在式微河边,台阶十级,高出地面五尺。亭为八角,宽七丈,一侧临水,一侧临街。现在酉时将过,公子的步子快,已经粗略地将城中花卉看了个遍。此刻他坐在烟雨亭中,将袖中的宣纸纸条都一一拿出来捏在手里,我凑过去看,虽然能看出每一个字都不一样,但是确实是不认识的。公子的扇尖指着一个字:“这个字念‘成’。”我便多看了那个字几眼,又问道:“那下面那个字念什么?”
公子笑道:“诺。”
“还有人叫承诺的吗?”我惊奇地问道。
“是‘成功’的‘成’。不是‘承受’的‘承’。”我的手指卷起胸前的头发,迷茫地看着那两个字。我是分不清那两个字的,不过依照公子所说,该是不一样的。公子将纸放入广袖中,立起身来,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是每条街上都亮起了花式的灯笼,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街上有卖这样的灯笼呢?
公子解释道:“这些灯笼繁复,官府每年开春就已经下了订单,敬祝这次来涪渚城就是送灯笼来的。”
原来是这样,每个灯笼花样不一,仿佛花有百种,灯笼就有百种。烛火仿佛就是花蕊,在花瓣之中莹莹生辉。灯笼离地一丈有余,灯纸轻薄如蝉翼,烛光微微闪动,每一条街道在地上盛开一片花海,在空中绵延一片花海。两侧的柳树枝上缠绕了红色的布条,我兴奋地看着飘荡的红色布巾:“那是女子求姻缘才挂上去的吧?”
公子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知道的不少。”我得意地在心里敲起了小边鼓,“不过这是花诗。”公子瞧了我一眼,走上前去拉住一块红色布条,念到:“丰骨清清叶叶真,迎风向背笑惊人。”念罢又问我:“知道这是写的是哪种花?”我摇了摇头,我只听懂了什么叶叶和笑,其他的根本就不懂:“我没念过书,我不知道这些。”
“可以猜猜。”公子含笑回道。那我要是猜不对岂不是贻笑大方了,我才不呢。公子倒不多说,又扯住一条:“如果这次你猜对了,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我大喜过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公子声音中带着笑意:“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高昂的斗志火苗瞬间就熄灭了。连个提示字都没有,这叫我怎么猜?我叹气摇头,公子唇角笑意加深:“再猜猜。”
“是菊花。”是秦淮的声音,我捡着便宜立马说:“是菊花。”公子看着我:“你倒是很会捡便宜。”秦淮从明灭的光华中走出来,左手上握着初见他时的那柄剑,风尘仆仆的样子。秦淮走到公子面前嘟囔:“这么难的诗句给她猜,她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说罢又对我说:“是吧?”我不点头也不摇头,点头好像变成是在指责公子了,摇头又是陷帮助我的秦淮到不仁不义的境地。我僵硬地转过头指着河水里的月亮:“今晚月亮好亮。”秦淮惨遭我的出卖,当即决定不再和我玩耍。我赶紧上道地去安抚他,不着痕迹地夸他连这么难的诗句都知道。
秦淮这人就是老实,见我夸他就不好意思,立马自我拆台:“去年嘉言也问过我这句,所以我才记住了。”我只好夸他记性好,谁知道他又拆自己的台:“回去翻了书才背下来的。其实也挺简单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抹了下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无奈地看了眼秦淮。我没有办法再接话了。如果我说,啊,对啊,是挺简单的。这和我之前夸他不就很违和了吗?如果我说,啊,其实还是很难的。秦淮就会用各种方式证明其实很简单。
我在心里默默地流泪,以后真不想给秦淮献殷勤了,根本完全就不配合。我越过秦淮看着公子问道:“公子,这个简单吗?”
“还行。”公子咬字清晰,嘴边笑意深深,想必是已经熟悉了秦淮这样诚实的作风。其实诚实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向来想得多,秦淮又不按我的想法走,所以我觉得痛苦。可是公子明明能看出来我心里的小九九,可是偏偏就不配合我。只有苏祁,看穿了我,还会配合我,不过我哪里斗得过他,常常都被他耍弄。
我呵呵笑着看着秦淮煞有介事地说:“公子说还行呐。”秦淮笑起来,苏祁观察得没有错,秦淮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一口牙,很是可爱。
“他什么都觉得简单啊。这诗他三岁就会背了。”我崇拜地看着秦淮问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那个时候我在背诗,秦淮还在流鼻涕呢。”秦淮反驳公子:“才没有呢。”
我大声笑起来,公子说话波澜不惊,我学着公子的语气对秦淮说:“秦淮还在流鼻涕呢。”秦淮无奈地看着我:“我奈何不了嘉言,难道我收拾不了你吗?”秦淮右手伸出来就要揪我的耳朵,我躲闪着往后仰身子,脚下一滑就往地上摔去。我暗叫不好,身下的花朵如云似锦,我若是摔在中间会不会有人让我赔啊。
手臂被公子拉住,秦淮的剑鞘横在我的腰上。我斜眼瞟了下身下的花卉,果然被我压断了枝条。我若是再往下摔,腰就要硌在花盆上,还不得疼个半死。我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公子一把将我拉起,我哭丧着脸看被压断的花枝问公子:“会不会要我赔啊?”
“当然要。那你工钱出来赔。”公子看着折断的枝条,“这花养出来也不容易,看来你得去卖身了。”
卖身?!到底是有多名贵。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公子和秦淮身边:“我想我应该先回去了。”公子的手指摩挲着扇骨,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虽然对魁首揭晓十分想要知道,但是这样的情况还是保住身子要紧,我才不要卖身呐,我就要呆在长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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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看着我越走越远的身影问公子:“赔不赔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做什么这么吓唬她?”
公子笑意浅浅:“淮楚的问题太多了。”
所以难怪有人说沉默是金······
秦淮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公子久负盛名,若非是过于名贵的花木,大多数人都是会卖公子一个面子的。不过从公子对我勤学好问的态度来讲,他显然不能成为一个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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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楼,我才发现钥匙在穆伯的身上。于是到月华阁去叩门,但是没有人应答,我心想,应该是莲映和苏祁都在三楼上,所以听不见。望了望三楼排排紧闭的窗户,颓唐地坐在了月华阁门前的石阶上,撑着下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开得热闹非凡的花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吸入了淡雅的花香味,浊气被我吐出来。这样循环几次,我坐在台阶上突然乐了,自己就像是个武林高手一样。
不知不觉感觉到后脖子痒,我以为是被蚊子咬了,痒起来就用手挠一下,但是紧接着越来越痒。我探手去挠,同时身上也痒了起来,手上也痒,我感觉手背都被我挠破皮了。我在人群边上挠痒,左右不能兼顾,像是个杂耍的猴子。我抬起手在灯笼下看,满手的红疹子,我吓了一条,站起来走到灯笼的正下方,把手高高举在亮光下,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我一着急,脸上竟然也感觉到痒了起来。我挠了一下就停了手,怕把脸给挠破了皮,到时候就破相了。我这张脸真是够没有追求的,不往好看了长,非得往丑了长。
我不敢用力挠脸,只得用手用力揉搓,全身上下都痒,我左挠右挠,急得跳脚。经过的人们纷纷看我,我像是站在了烙铁上一样。手上的红点越来越多,我都快急哭了,我会不会死掉?我在街上冲楼上喊莲映和苏祁,没有人回应。我大力地砸门,还是没有人回应。别无他法,我只得原路返回到烟雨亭去找公子。里亥时虽说还有半个多时辰,但人群已经开始往烟雨亭流动。我惊慌失措地往烟雨亭跑,人潮拥挤,不是会撞到人,我挠着痒回身道歉,未等人答话,我又已经穿梭了好一段距离。
我浑身难受却无能为力,眼泪就快冲出眼眶了。为什么我突然间就这样了,我会不会死?我不要死!跑到烟雨亭的那条街上,我就远远看见公子和秦淮,苏祁和莲映也在,我赶紧向他们跑过去,却无端从人群中横撞出一个人来。我整个人被撞在了石栏上,一阵天旋地转,头昏眼花之后,间歇听见一阵女子的惊呼,等到我眼睛清晰视物的时候,我的手正抓着一棵柳树的根部,整个人被悬在了式微河的斜坝上。脚下是流动的河水,堤上的女子焦急地看着我,一边连声道歉一边问我:“你怎么样?”在她一旁的男子已经在犹豫是否要越过石栏来拉我了。
我能怎么样?难道你看不见吗?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乱七八糟的花会了,眼睛一闭,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