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京都的气氛渐渐转向了喜庆和肃穆。
喜庆是很好理解的,过年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小孩有好吃的好穿的,大人们忙碌一年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顺便跟家人团聚,少年们可以参加各种各样娱乐活动,老人们也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快乐。
但肃穆对像陈拙这种初来乍到的人们来说却有些奇怪,这样快乐的日子里,肃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也没用多久,从身边的洛阳人那里就得到了答案。
——原来是边军的那些将领们带着死去同袍的衣冠骨灰回来了。
晋国是个尚武的国家,能够成为世间最强大的国家,占领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大块土地,虽不能说尚武是全部原因,但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国人都很敬重武人,即便如今文道大盛,也依然掩盖不住大晋武人的风采。
平时并不能显露出什么来,但每当过年,那些军人从南疆,从西边的大山,从北方的草原和谷地,和东方的汪洋之上归来时,京都的人们总会万人空巷,到将士们回来的路上迎接。
或者说迎接死去的那些将士的骨灰。
因为每年这一天回到京都的军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活着的军功卓著之人,一种是死去的军功卓著之人。
今年的迎接仪式在南门,据说早在半月前,已经陆陆续续有好些归来的将士在那里休整聚集起来,等待着在朔日圣上驾到时举办的典礼。
陈拙本来不关心这个,但那个看上去胆小,却对他很是唠叨的小邻居无意中说到的一件事,让他慢慢也有些好奇。
“……龙门试里很多狠人这次也都随着军队回来了,他们是从小在军队里长大的将门子弟……”
“……听说魏太师这次也会出去迎接……”
“……而且歧山阁和南山宗的那些仙师也会顺路去观礼……”
“仙师?”
陈拙稍微露出一些好奇之色,纪凤澜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开始解释。
额,原来是监考老师来了。
“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吧,京都的路我不是很熟。”
“好。”
陈拙看着热情满满的小邻居,忽然顺口问了一句,“小纪,你龙门试打算靠哪几科过?”
男孩闻言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然后抬头说,“我下过棋,也学过画画,所以想试试。”
说完停了一下,问陈拙,“你呢?”
“我还没想好。”
听到陈拙这么说,纪凤澜只是一笑。
这些天西山别馆里终于住满了人,连柴房里都住进了两位来自东方海边渔村的少年。与往年相比,今年这里的人格外的杂,不仅多了许多富贵子弟,还有很多一文不名的各地少年。所幸在这里,没多人敢冒着被取消资格的风险好勇斗狠,所以西山别馆里尽管时常有目光交锋,但表面上却很是和平。
看着院子里的那些少年,陈拙总是不禁纳闷,也不知道龙门试凭什么有这样的吸引力。
吃过午饭,陈拙照常去旁边不远的书馆看书,依旧是一个人,依旧是看那些基本等同于启蒙读物的书籍。然后临窗练字。
这一天在他眼里与往常并无不同。
街上人来人往,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阅历的人们,在这繁华之地各自有各自的去处。
某一时刻,一辆马车从他的窗下经过,马车里传出轻微的咳嗽声。但是很快,马车便消失在大街的西边,远远看去,西方有一座大山。
-
洛阳很早以前是没有山的。
在漫长的历史里,先后有十余个王朝在这里建都,大多数都留下了历史,但在王朝更迭之间的动乱时代,历史总显得很模糊。尤其是三千多年前发生在九州大地上的那次十国乱战,前后持续了将近六百年,据史书记载,在这六百年间,人族人口削减了将近十分之九,可见战争之酷烈。而这场战争更是造成了历史的中断,或者说长达六百年的空白。
之后各个朝代的太史令们都试图去了解,但所得寥寥。东拼西凑之后,也不过得出不多的几件事。比如在那六百年间,中原地区七度易主,诸王在中原地区打得天昏地暗,致使百姓集体南迁。而在第五个国家亡国后不久,在南逃的那些读书人的笔记上,开始出现“洛阳三山”的记载。
而其他的信息,历代的太史公多方寻查,也没有得到什么。
往事三千年,如今更是无人再追究。三座莫名其妙出现的大山,也早已成为京都人的谈资,和著名的洛阳八景榜上客。
这三座山中,除了最北方的景山被厚重宫墙围于其中成为皇家禁地,城西的金山和城东的龟山都是外面游客来京必去的游玩处。金山旁边有一大湖,名曰落雁湖,湖光山色,夕阳西下时金山倒映在金光四射的湖面上,便成为八景之一的“落日熔金山”。这一片也因为这样的风景,以及临近西城门的便捷交通位置,成为洛阳的繁华之地之一。
这样的名胜之处,自然少不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山庄园林,靠近落雁湖西南角的那一片风景最秀美之处,便有一片错落有致的宅院。
这里便是京都有名的老虎林。
一道小溪从青山而下,潺潺流入一处庄园,庄园里有一片一亩见方的荷花塘,半塘荷花,塘中央的水中立着一个亭子。时已深冬,荷花早已颓败,池子里只剩下残荷几支,孤零零立着。
一位中年人正在看荷花。
多年前,这处宅院他常来,这座池塘的春夏秋冬,他都很熟悉。所以他看着池塘里熟悉的残荷和水面上倒影出来的人影,心里生出一丝惘然来。
如果还是那时候,或许这次就不用来了。
这种无用情绪只是闪了一下,他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转眼间笑着回过头去,看到亭子外小路上的白发老人,便走了过去。
“师叔,您回来了。”
“今天事多,所以回来的有些晚。庭秋啊,你这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别站在外面吹冷风。走,有什么事我们去书房里说。”
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看到院中亭下这位以前很是中意的师侄,心想若不是当年发生了那件事,这孩子如今也该升任绣衣御史了。真是可惜了……
“不用了师叔,跟您说完我还得去一下广平里。”说着话,陈庭秋走到了老人跟前,而后掀起青袍衣摆,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快快起来!”
“求师叔帮我寻找梅娘和小拙……”
老人脸上的焦急神色在这句话之后便消失了,他叹了口气,看着地上跪着男子的身后,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低头问道,“谁动的手?”
“师侄也不知道。初夏时我让陈六护送梅娘和孩子来京都,自此之后便杳无音讯。前几个月我找了黑影他们,调查过后,说新野县初夏时出了件蹊跷事:郊外一辆马车上有一具武者尸体,黑影将画像带回来后,我便认出是陈六。此案颇多蹊跷,至今未破,我离了绣衣司,也没办法启用……”
“你家的人做的?”
“家里那些蠢女人虽然有时很疯狂,但这样的事情我料想她们不敢做。”
“假若不是你这边的问题,那就有可能跟她自己有关,你别忘了她的身世。”
“我知道,但南楚那些人又如何敢入我晋国境内肆意妄为。”
……
庭院间,声声慢。在对话进入最后阶段时,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老人似乎在酝酿着怎么问,中年人则等待着。
“你怎么知道……他俩还活着呢?我听说,你家祖祠里那个孩子的血牌碎了。”
老人看着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手里确实有一道游走在黑暗中的力量,甚至可以查到很多平凡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正因为那道力量很强大,就更加不允许执行一些没有意义的行动。
而在这句谈话里,活着便是意义所在。
中年人抿着唇,他知道那道力量,而且曾经他也属于那道力量的一部分。
他想了片刻,轻轻说道:“碎,确实碎了……不过十年前,我去过一趟青山。”
老人闻言脸色一变,“你点了灯?”
中年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一直带着些抑郁的脸色终于笑逐颜开。
他点点头。
“只给小拙点了灯,前些天我去看了,灯还亮着。他活着,梅娘也一定活着。”
老人点点头,却想起了别的事。
“我明天就让他们去查。”
中年人闻言深深一揖,也不多说什么,随着老人向着书房走去。
“刚才你说你去广平里?去那里做什么?”
“呃,去拜会一位老朋友……咳咳”
“怎么了?”
“有点感冒,没什么。”
-
这一夜月朗星稀,呼啸了一整日的北风也仿佛困了,有气无力撩拨着酒楼的旗幡。
到了年关,京都里到处张灯结彩,夜幕降临时,大人开始了一年当中最为稠密的交际期,没有大人管的小孩子也多了很多自由时光,跑到街上追逐嬉闹。到了年关,学馆、武馆、医馆以及其他没必要开张的都放了假,那些就学的少年、习武的少年……青春年少的少年们,也在这样的夜里丝毫不觉严寒,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或身边,都有个美丽姑娘。
总之,过年的氛围包围住了这片繁华都市。
穿城而过的金水河静静流淌着,即便到了最严寒的时节它也不曾结冰,宽阔的河面上不时有画舫游船徐徐漂过。其中某一艘画舫上,此时正有一群年轻人在聚会。
画舫两层,一层的船舱很宽阔,灯笼悬挂在舱顶,窗子上蒙了不透风的纱帘,地上零零落落还摆着几座暖炉,设计极为精巧,以防火星溅到外面失火。这样的布置,自然是为了保暖。
这夜月光落在河面上,船里显得更加敞亮,偶尔看两眼河上风光,耳边听着醉人的弹唱,身边还有醉雪楼刚从南方到来的小姑娘。
坐在这里的人心情都很惬意。
心想不愧是南方大族,即便是旁支,也有这么大的能量。
于是更为自己能收到邀请而骄傲。他们相互敬着酒,说着些应景的文雅事,觥筹交错,软玉温香。
二楼里人就很少了。
人少也就罢了,偏偏没有点灯,窗户也开着,河面上的微风湿冷彻骨,白色月光透过窗落在地板上,像镀上了一层银霜。
很凄冷,清冷。
然而此间的三个人仿佛都不在意。
看着河面发呆的发呆,自顾自斟茶的斟茶,借着月光看书的看书。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斟茶的人是个温婉女子,初看并不如何惊艳,但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静气,她斟茶的动作很慢,但比着另外两人终究还是在动。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无人喝茶,在茶杯里倒了茶水,而后便走到一旁去,从舱壁上拿下一个箱子,箱子里放着一把琵琶。
这时看着河面发呆的白衣少年回过头来。
看书的年轻人也合上了书。
“你先下去吧。”说话的是看书人,他表情温和,话语里却有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
“好的,少爷。”
这位来自醉雪楼的花魁柔柔一笑,收起刚刚拿出来的琵琶,款款走下楼去。
自始至终,白衣少年都不发一语,静静看着女子收琵琶,开门下楼。
今日他听说槐杨陈氏的大公子在此处宴饮,突地想起几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来,于是就来找他。哪想到正主没找到,却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陈拙消失了。
眼前的陈知丑和刚刚下楼的白雪,在很多人眼里都要比自己那个朋友强大许多优秀许多,但郭白白并不觉得如何如何。
他站在窗前看河,其实是在思索这里面的事儿。
对像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消失是个很耐人寻味的词。但再怎么说,也比死了好上一点。
所以他想听听陈拙这位一直在军队里历练的大哥怎么想。
“我不是长房的人,小拙的事我没有看法。”陈知丑放下书,目光掠过白衣少年,稍微停留便落到窗外。
“你或许不知道,小拙的娘亲在家里地位并不如何高,之前长房仅有小拙一人,而今年夏天我在军中得知,小拙的伯母,也就是”
“小拙的事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你也知道,我刚从北边回来。不过我想如果顺利的话,龙门试之前总会有一些确切消息。你可能不知道,小拙的父亲,也就是我那位低调的叔父,据说以前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
陈知丑闻言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他。
“小拙跟我说起过你,但在那之前我也知道你,知道你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
“当然了,这个也不是多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我这个弟弟虽然性格有些懦弱,有些妇人之仁,但确实也有很多优点,比如说让人很相信他。”
一楼像是发生了什么事,陡然间热闹了起来。河边有人放花灯,有人醉酒高歌。
稍晚,画舫靠岸,人群三三两两散去。那名唤作白雪的花魁坐在小轿里,脸上带着一丝疑塞地打开,刚刚少爷交给自己的纸条,借着窗外烟火一瞬微光快速瞥了一眼,脸色陡然间大变,但不过刹那,她便将纸条放在手中轻轻揉搓了一下,而后一阵纸尘在夜色掩映里落在地上。
“青雀榜上的人……来了?”
冷月高悬,在城中某处窗前,陈拙熄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