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沿着熟悉街巷,陈拙手里拎着一些米菜回了西山别馆。
刚进院子,他便察觉到今日有些不同——往日里这会儿都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杨,居然一脸笑意地站在院子另一头的一间房前。
院子里种着数十棵足有十几丈高的红叶杨,时值深秋,落叶纷纷,显得空旷静美。
因为树相隔得远,视线没有什么阻挡,所以老杨也马上看到了陈拙,他看到陈拙像寻常一样手里拎着米和菜,心想这小子真是净添乱,隔着很远摆了摆手。
陈拙明白这个意思,他拎着米和菜迅速地绕过那两排房子,走到房子后幽暗的柴房里。
洗菜淘米,生火做饭,当他熄了火,心想着老杨怎么还不来,该不会是有人请他去吃饭了吧。听到一阵脚步声从拐角处传过来。
足声很轻微,但踩着落叶发出的簌簌声告诉陈拙,这不是老杨。但他也没有好奇地等在那里,而是如往常一般盛完饭后,顺着搭在房子上的梯子,快而稳地向上爬。
他从不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
爬到一半时,墙另一边走出来一位少年。
少年表情很冷,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深秋的天气里看着也分外的冷。
他冷冷看着陈拙,站住脚,眉头间似乎有些疑惑。
陈拙没有看他有些微黑的脸,他心想这饭再不吃就凉了,于是接着爬梯子。
少年的脸自然更黑了,但他看着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抓着梯子快而稳的陈拙,又有些生不来气。
想到这里,他转身顺着原路走了回去。
稍晚些,等陈拙吃完饭准备出去时,在大门口又看到了他。老杨有些恭敬地站在那里,低声跟他说着些什么,陈拙一望便知,这少年八成家底厚实。
老杨看到陈拙过来,忙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小子,过来你们认识下。这是刚从你们南十三郡回来的小军爷……”
陈拙脸上这时候已经换上了纯真的笑容,非常友好地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陈拙,陈旧的陈,笨拙的拙,我来自耒阳郡。”
少年显然有些茫然,心想早上还一副视若无睹的冷漠表情,这会儿怎么就跟久别重逢老友似的。而且,伸出手是几个意思?
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还是一贯高冷表情,自然也没有跟陈拙握手,他微低下头看着比他差不多低半个脑袋的陈拙说,“我叫高冷,之前在襄阳沉鱼关……”
陈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高冷?
名字起的倒挺贴切。
他略过高冷隐隐的傲娇表情,跟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背着一件用粗布包起来的物事向着街头走去。老杨似乎已经习惯陈拙这种忽冷忽热的性子,撇撇嘴不多说什么,高冷则是愣了一下。
走出街口,看上去瘦弱异常的男孩嘴里嘟哝出了几个字:
“……不就是襄阳吗?不就是沉鱼关吗?很了不起吗……”
襄阳是晋国西南重镇,而沉鱼关则是汉水边上的险要关隘,有那里的军中履历,想必是要靠兵科上位。陈拙想着,撇撇嘴,好嫉妒啊好嫉妒。
正午过后的街,人流依旧如梭,他七拐八拐,极为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处外形很是不讲究的大门前,这里就是所谓训练场了。
虽说距龙门试还有四个月时间,但已经有各地的考生悄然来到京城,或许这一届龙门试真有些特殊之处吧,陈拙想到这里,忽地想起前几天在菜市场听到的闲话——
“听说今年草原上狼群多了不少……”
“南边据说也不安静……”
“二皇子跟六皇子明年春上归京,看来又要折腾了……”
按以前他是不怎么理会,更不会去思考这些市井传言,但如今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总觉着很多事内在都有联系。但也没多想什么。
训练场很空旷,或许日子一天天冷了,打赤膊训练的人越来越少,像陈拙这么大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过来。他背着青布包起来的物事直接去了训练场地的西北角,那里有一片不大的平坦高地,上面有个射击场。
这里除了刀剑,没别的武器,所以陈拙包袱里带着一张弓,和一支自己打磨出来的铁箭。
每天张弓一千次,射箭五百次,俯卧撑、仰卧起坐、蛙跳……这样的运动强度在上一世想也不敢想,但在这一世,虽然每次都觉得能把自己累死,但他清楚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也必须做到。
灵胎破损,一方面不停吸取他的元气,但另一方面,那些元气经由灵胎转化为其他的力量,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但那种力量如果不加以引导消磨,它便会损伤灵胎,让本来就虚弱的他面临更困难的境地。
所以他必须要玩命地消解那股力量,即便这样做,可能会给身体带来更大负担。
来到这里将近四个月后,他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终于摆正了心态。
但是止不住的还是惘然,他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修行对他一个穿越而来的人来说,很像一个笑话。
那天看着太阳,想起前世后羿射日的传说,便随意的决定了,嗯,我练习射箭好了。
训练场里有懂得射箭的,但他对陈拙这个拿着龙门试考贴的瘦弱少年十分不感冒,在将近半个月时间里,也不过在陈拙买弓那天稍微指导了下,并且给他定了个小目标——张弓一千,射箭五百。
认真算起来,开始达到那个目标还是前天,随着对弓箭的熟悉,他的肌肉已经慢慢适应了训练强度。他自己除了欣喜,便是惊叹。
这一天练习完,天色已经泛青,和往日一般收拾好东西,坐在一条石板凳上看了会儿远处的通天塔,便沿着小路向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他便停住了脚。
前方的小路中央,中午才认识的高冷正站在那里。
高冷赤着上身,一身强悍的腱子肉上滴着汗珠,但他的表情却很平静。
“你以前练过射击?”
陈拙愣了一下,表情隐隐放松了下来,笑着说,“是啊。”
“你练过多久?”
“让我想想……大概有半个月吧。”
高冷的表情陡然间变得有点古怪,“半个月?”
而后两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陈拙有些累,也不说什么,从路旁的草地上接着往前走。
每天陈拙的作息相当固定。
早起爬山画画,上午书馆看书,下午训练场射箭,晚上就四处溜达,然后回来看星星看月亮。
高冷则是个怪人,起的比他还要早,但一天之中只有下午出现在陈拙视野中,有次陈拙好一番忽悠,才从老杨嘴里掏出来一句话——“镇南大将军的孙子有什么了不起,居然敢不吃我做的饭?”
陈拙刚听到时真是被好一通震撼,不过隔天街上溜达一圈后,便得知镇南大将军的孙子差不多有一百多人。好吧,这应该是不得势的那个。怪不得会住在这里,八成是不受家里人待见。
日子在这样的平淡中,很快就到了寒冬,而在度过了罕见的漫长秋天过后,大雪终于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冬至这天,西山别馆罕见了摆起了一桌盛宴。
一向抠门的门房老杨,不知从那里骗来了一笔费用,从隔条街的那家鸿雁酒楼订了一桌菜过来,并且将目前来到西山别馆参加来年龙门试的考生都邀请了过来。
嗯,总而言之,三个人坐了一张桌子。
高冷的表情很高冷,尤其看到左边一个半大孩子和右边一个老头的口水都快要滴进菜里的时候。
“咳……嗯,既然大家都到齐了,我作为西山别馆的代理馆主,跟大家说几句。”
“老杨,你啥时候成了代理馆主啊?”
“你住嘴,这是讲话重点吗?”
“额,好吧,杨爷爷您少说几句,我很饿。”陈拙小声插了句。
老杨难得听到陈拙喊他一声爷爷,但也知道这是想早点吃饭,轻轻瞪了他一眼,“今天吃这个饭呐,主要是给你俩传几个消息,一嘛,龙门试定在明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俩月,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数;二嘛,如果不出意外,这几天估计会有好些人要来,到时候小拙你要当心些,我不担心小冷,但你身世背景全无,最好别跟他们起冲突;三嘛,我估摸着过几天赌坊里跟你们这场龙门试有关的赌注就要出来了,你俩到时候可以去赌坊打听下这次参赛的厉害选手……”
吃过饭,刷过碗筷,陈拙背着自己的包袱和往常一样向外走去。
不一样的是,这一天高冷并没有消失掉,他跟在陈拙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训练场上。
天气很冷,北风呼啸,陈拙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般,取出弓箭,在离靶子一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弯弓射出。
高冷站在落满雪的松树下,看着那个瘦小却倔强的身影,心想他训练的这么刻苦,难道也是有仇要报?不然为什么会如此拼命。
正发呆时,突然感觉到身边雪花簌簌而落,回头便看到一位美丽女子站在树下。
她也在看着那个弯弓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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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远的山上,这一日风雪里有人上山。
那是一名长衫飘飘的中年文士,他嘴里沉吟着一些不知名的调子,歪七倒八地走在山间。兴许是山风有一瞬刮得大了,也许只是那个角落里看山下人间更美妙。
他醉着踱了过去,醉眼看着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大城,更近处的人群,还有这满山苍松翠柏,和苍苍野草……咦,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来在空气中一招手,只见满地白雪荒草中飘起一张泛黄纸张。
纸已残破,笔迹浅不可见。
文士却像喝了一口世间难得一见的猴儿酒,酣畅之极。
乘兴而来,乘兴而返,看来运气不错啊……
“好刀。”
说完话,把纸张往怀里一揣,身影瞬息间便消散在漫天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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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冷没有跟陈拙说起,那天他射箭时曾有一位美丽女子在旁注视。
不是不好奇,而是那女子临走时跟他说了句“不要声张”,而后三两步之间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高冷记得很清楚,那女子只是随意地踱出一步,便落脚在十几丈外的另一棵树下,而后一步比一步远。
战场上出现过修行者,虽然以武道修行者居多,但这样缩地成寸的高明道法也不是没听说过,所以他几乎很快就能确定,这是个修行者,而且是个不下于落尘境的存在。
只是她怎么会来这里,然后看陈拙那小子?
他转回头接着看陈拙。
将近两个月过去了,山上的树只剩下树干,陈拙弯弓射箭的模样却还和往常一样。高冷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初看时的惊艳感受,随着观看时日见长反而慢慢习惯了。
陈拙的手上似乎起了冻疮,看上去有些浮肿,等练完射箭,很快就收拾了东西,把手塞进怀里。他穿的不多,一是怕影响射击,二是确实也不觉得怎么冷。练完这会儿倒是有些饿了。
风雪大了一些,远处的山啊城墙啊还有更远处的通天高塔,这会儿早已隐没不见。
他如以前一般,准备待会儿去街上买一个烧饼夹卤肉开开荤,之后就回去写字。
今日没看什么算科的书,虽说是龙门试上一个很重要的科目,但对于一个学经济学的硕士来说,这些难度不超过微积分的题目只能算小菜一碟。
想了一阵让人心生愉悦的数科,他的思绪慢慢回到本来想的事情上——自己是谁?
他知道自己不能贸然出现,如今这样无人认识,被当成死掉的人,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但那于事无补。
他不能永远停顿在这样的状态里,所以他很想知道自己是谁。然后去寻找跟自己有关系的人,有仇怨的人,然后才是别的。
当然做这些事的前提是,不影响自己的龙门试,不影响自己自救。
而对于几个月前陈喜山给他的那封信,和交代的话,他下意识里还是不愿去思考,更不愿去寻找那个人。尽管此时他差不多已经能够确认,被那位老爷爷称之为师妹的人八成是个修行者,也很可能不用等龙门试开始便能够医好他。但万一……
万一她在给我治疗的时候能看穿我不是我呢?
他不清楚自己的出现,会引起这个世界上真正拥有力量的那些人投以怎样的目光。
他不敢冒险。
至少在找到自己这具身躯的仇人之前,在帮那位可怜女子报完仇之前,他还是想先活着。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的身影慢慢隐没在风雪中。
街上行人匆匆,小孩子似乎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反而都心喜于这么一场雪,吵闹着嬉戏着,连马车行驶过来也不知道避让下。
那是一辆黑色马车,拉车的两匹马是黑的,车是黑的,马夫穿着一身黑衣,连车厢上的布帘也都是黑色,马车行驶到街中忽然停了,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马夫是个老人,头发白了,但脸上的刀疤和眉眼间的威势却让人无法直视,然而此时他看向街上嬉戏的孩童,或者是更远的某处,嘴角居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小澜,你下来吧。”
车帘动了一下,而后从车里走出来一位少年。
“前面不远便是西山别馆,你自己去吧,该交代的已经交代过你,好好努力吧。”
“是,舅父。”
两人几乎没有多余交谈,少年便走过孩童身边,走进人影稀疏的人流中,消失在街角。
而这位看上去很是苍老的车夫却在那里坐了很久,奇怪的是四周那些路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他安静坐在那里,在风雪里很扎眼,又分外融洽。
良久,他拍了一下马屁股,嘴里自言自语了句,“国师说你最有福分,分明是扯淡啊。”
远处皇宫里,正和当今圣上品评寻梅巷诸天香国色的一位光头道人,陡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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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龙门试的临近,西山别馆渐渐迎来了考生报到的高峰期。
原以为不会出现什么异常,但几天后的一场风波,让陈拙意识到这一届的龙门试或许有些不一样。
那天中午,陈拙吃过饭便回到自己房间,想整理一下最近这些日子的笔记,然而就在思考某件事情时,听到自己的门被敲响了。
准确地说,是被拍响的。
陈拙皱起眉头来,这绝计不会是高冷或者前几天才来的邻居,那么会是谁?
打开门,三位年轻面孔跃入眼中,正准备拍门的少年脸上带着不耐,陈拙蹙起眉,语气却安静:“你们是……”
“兄台,你可是真难找啊。”接话的正是那位拍门的少年,口气大大咧咧,带着一点点跋扈。说着话,瞥了眼身边另一位少年,而后伸手一指他的房间。
“别管我们是谁,我们找你是为了换个房间,我家公子不得不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这间房间视野最好,所以只好麻烦兄台你搬一下……”
陈拙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那位最年幼的锦衣少年,那少年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目光,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陈拙的表情很淡,语气更淡。
这落在三人眼中,自然像是一种不屑。但问题是陈拙的表情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这让本来愤怒起来的拍门少年有些惶然,于是原本咆哮变成了解释:
“馆主已经答应了……另外跟你换房间,也不是没有补偿。”
“你叫什么?”
“张扬。”
张扬说出口就发现有些失言,在一个比自己瘦小许多的少年跟前,自己居然会变得这么乖……此刻他很想找个小树林扎进去。
“你,或者说你,给我什么补偿?”陈拙起先看着张扬,而后目光再次转向那个锦衣少年,似笑非笑问道。
站在两人身后的少年看上去也很瘦小,清秀的脸庞像罩着一层寒霜,听到陈拙的话依然不为所动,只是轻轻咳了一声。
“你想要什么?”依然是张扬开口。
“一百两银子。”
张扬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没回头说了声,“方子,拿张银票。”
“张兄何时搬?不着急的话,我晚上回来再清理房间,毕竟杂物挺多。”
“很着急。”这会儿张扬似乎又找回了那股跋扈劲儿。
那好吧那好吧,有钱的果然是大爷。这么想着,陈拙接过银票,毫无一点异色地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张扬三人不禁都是一愣,心想这哥们儿不会收了钱就不认账了吧,哪料想正准备敲门,就听屋子里传出陈拙的声音,“三位兄弟稍等,我马上就把东西收拾完。”然后一阵翻箱倒柜声,在三人惊愕不定的神色还没有从脸上退去时,陈拙打开了门。他的身后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包袱。
“好了。”
张扬心想这特么都什么人啊,伸出脑袋往房子里看了一眼,然后就跟见鬼了一样,神情很是古怪地看着陈拙。然而他眼里的少年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面色平静,微笑着走过他们,向楼下走去。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床架子。
干净的像是没住过人。
“真是个奇葩。”
与此同时,陈拙却在寻思他们三个是什么来路。
看着不像是主仆,虽然穿着上像是乡下来的富家公子,但据他所知,一百两银子也不是这样简简单单没有丝毫心理障碍便拿得出来的。所以也必定是富贵之家出来的。
更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叫张扬的少年说出的馆主。
很显然说的是西山别馆的馆主,但听说这里没什么馆主啊,算了,改天问问老杨去。
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在院子边上一间早已被收拾出来的房间安置好,心想着要不要练习一会儿字,谁知道这时门又响了起来。
陈拙啪的一下放下笔,冲到门前打开门来。
有些恼怒的神色慢慢散去,一位看上去怯生生的男孩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拿着一盘这时节不多见的水果递过来,嘴里有些嗫嚅,“你好……”
“你是谁?”
“我在隔壁住……我叫纪凤澜。”
晋元和四年腊月初九,陈拙在门前松树下,与一位有点莫名其妙的小男孩对视五秒过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果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