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纪凤澜便过来敲陈拙的门。
在梦里正跟一位看不清模样身材却苗条的制服女郎大战的陈拙睁开眼来,一边应着外面的敲门声,一边心里苦笑着,莫非春天已经不远了?小爷居然开始思春了。丝毫没有责怪外面小胖子惊扰美梦的念头。
这一日是腊月十八,再过五天便是小年。
在这似曾相识却着实是一张熟脸都找不到的世界上,陈拙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心里想的是以前的人以前的景。
来到这里已经有半年多,虽说外表是爱幻想的少年模样,但强大的前世的思维仍旧占有着他的大脑,所以他无比清晰地确定,想要自杀一次回到前世去,是一种连探究一下可能性都让人感觉愚蠢的行为。
然而即便如此,想到这些也难免有种难言的悲凉。当然,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再如何沧桑,落在旁人眼里也只是个眼神奇怪的孩子。
大多数人都是麻木的,他们从眼神里看不出来什么,即便看到了,也无非会附加一下自己的猜测,比如无家可归啊,比如死了爹娘啊,比如万念俱灰啊,等等之类的。但也有人能瞧出来那股子真实,不过人来人往的,这么大就有一段伤心往事的,在如今这世道光景也不算啥稀奇事儿。
于是一位经过他身边的酒鬼眼神清醒片刻,复归醺醺然。
纪凤澜走在陈拙另一边,看着前边人群有点无可奈何,心里想着,看来还真是出来晚了。
两人刚走出西山别馆跟前那条小街时,看着往日里热闹的街上那会儿没什么人影,俩人还以为是自己起得早。哪料想坐着雇来的马车越往南走,越发现人多,好吧,步广里的冷清原来是他娘的人都跑完了。
马车走到陈拙初来时休息过一个晚上的永安坊时,再也没办法前行。且不说京都里那些治安官开始在这里维持秩序,只放一些真正有身份的大人物的马车同行,即便是看看密密麻麻的人,也知道没法子往前走了。
陈拙两人也没磨叽,付了银钱给车夫后,便一前一后往人群中走去。
永安坊距离最东边的正阳门还有十几公里,所幸今日官府也考虑到了围观的京都百姓,所以准备了一些马车游船,像陈拙所熟知的公交车一样,将人们源源不断送往城门处。太阳堪堪越过东边城墙时,两人终于来到了城墙前,细细算来这是陈拙时隔多日后离这道雄伟城墙最近的一次,但他虽仰望着,内心里激动的却是别的。
相比这类伟大的古代建筑物,书上和人们嘴里一轮的所谓仙人、修真之类超自然的东西……显然更能够颠覆他的观念,让他产生一些真实的震撼。
洛阳城南边城墙共有三个城门,从东至西依次为正阳门、朱雀门、盐水门。这次盛会便是在朱雀门外的那片校场举行。
两人走到距离校场一里远的地方时便走不动了。
不管是街上,树上,屋上,土丘上,还是路上,坟上,河面上,矮山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潮水一般涌动的,都是人。
陈拙看着这一幕,嘴里脱口而出,“蟒屯皮破蟒屯西啊……”
小胖子闻言茫然回首,“你说什么?”
“没什么,人好多,怎么办?”
“你能看到驿站不?”
“嗯,在那边。”陈拙指了指左边百米开外的一处房子。
“我们去那里,有个哥们儿能带我们进校场。“小胖子一路挤过来有点气喘嘘嘘,说这话时却难得有些豪迈。
“话说今天皇帝真的来?”
“嗯,这种仪式陛下每年都会来……陈兄说话还是恭敬一点好,别被绣衣吏听去了麻烦就大了。”
“哦,我是想说,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难道就不怕有人藏身在这里面行刺?”刚说完这话,陈拙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果不其然,小胖子有些没好气地翻起白眼。
“陈兄是不是不知道我大晋有多强大?我们凭什么这么强大,还不是因为有一些很变态的人。而且世人皆知,洛阳南边有座山,一直护佑着大晋国运。”
南边有座山,可不就是被奉为国教的南山宗吗?
陈拙一边苦笑着,一边分开人群,带着纪凤澜向着旗帜招展的驿站挪去。
好不容易挤了过去,才发现原来驿站这里早已被军士们隔离出了道路,看驿站外站岗的人,小胖子便示意陈拙停下来去驿站另一边找人。
俩人有些偷偷摸摸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发现果然后面嘈杂许多。那里兴许是后勤所在,驴车拉菜的老汉,肩扛粮袋的兵丁,还有一些正在那里聊天说笑的小兵。看到俩半大孩子从人群里探出头来往这里猛瞅,就有个军头故作严厉地吼了一嗓子,“谁家的孩子,瞅啥瞅?”
陈拙闻言想也未想,一句话脱口而出,“瞅你咋的?”
小胖子这时候除了错愕于这句话,以及平时看着一脸平静的陈拙,心里更多的是疑惑——方九去了哪里?不是说要接应的嘛。
军头不是多暴烈的人,虽说在军中上前线难免杀人,但那也是敌人,对自己人一向是和气的很。想着今天典礼过后,自己和手下这帮兔崽子就能正式卸下军务,各自回家找自己的婆娘家人了,所以也就放浪形骸了一点,哪料想也不知哪里来的熊孩子,尽然敢接这句。
不过即便接了这句听起来像是挑衅的话,军头也不生气,看着人群里那个稚嫩清秀,眼神却奇怪的清澈幽深的少年,眼里浮上一丝笑意来,“臭小子,胆儿还挺肥嘛,你们找谁啊?”
“方九。”
“不认识。”
“黑虎军第七营的。”
“第七营?老子就是第七营的,我怎么没……他娘的,该不会是方头吧?”
嘴里嘀咕着,却看到脚边吹牛扯淡的兄弟停下交谈脸扭向一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头看去,噤若寒蝉。
只见从人群后面走来一位青年人,身上军装整洁干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人畜无害,偏偏周围愣是没一个人打招呼。
陈拙看过去时,身边的小胖子已经开心地喊出了口:
“小方,这里!”
军头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他娘的,怪不得胆儿这么肥,敢这么称呼方头儿的,驿站里也没几个吧。
陈拙有点惊讶回头,本来还以为会低调些找个运东西的牛车混上去就行了,哪料想这小胖子居然会找个看起来地位还不低的军官,只是最惊讶的还在后面。
那名年轻军官听到“小方”俩字愣了一下,目光迅速寻找到了小胖子,然后笑了笑。
“少爷,你来了。”
少爷?
即使对古代的阶级再没有认知的人,也知道眼前的小胖子比这位军官地位更高。况且是已经读了很多这个世界历史文献的陈拙。
他陡然间发现,在自己住下的西山别馆里,除了那三个让自己挪位置的少年,连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隔壁胖子,似乎都有着平常人难以企及的家世。
不过这也只是转念间。
小胖子转过头对陈拙说,“陈兄,我们走吧。”
被小胖子称呼为小方的黑虎军第七营营长大人显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两人很快坐进一辆马车里,然后向着校场方向跑去。
坐在马车上,小胖子似乎在想些什么,陈拙心里好奇他的身份,但也只是一过念便放下了。
想说自然会说的。
驿站离校场本就不远,没过一会儿,方九的亲卫掀开车帘说到了,两人下车后,看到校场南边一大片此刻差不多已经坐满的看台。
“看来这次来的人不少啊。”
小胖子感慨一句,而后回头让那名亲卫回去,便领着陈拙向看台后边溜去。
“咱们没有帖子,在看台上坐着估计会被那些人抓,不过没事,这地儿我熟,带你去个开阔地儿看……”
如此碎碎念着,两人混在人流里,最后溜到看台后方不远处的一个低矮山岗上。
“就这儿了。”
“常来?”
“哪会?一年也就一次。”小胖子笑得含蓄。
离典礼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小山岗上气氛有些尴尬。
小胖子看着校场,陈拙看着他。
“陈兄,耒阳郡远吗?”
小胖子没有回头,却问出一个让陈拙愕然的问题。
“远啊。”
“你来的时候是不是经过了很多地方?”
“嗯,毕竟几千里路。”
“陈兄运气真好。”小胖子笑了笑,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
“我出生在洛阳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小胖子指了指脚下的山岗,笑着说道。
“陈兄想必猜到了,我家……在洛阳城确实是个很有权势的家族。但这些其实与我无关了,我是家里最没出息的那个,你看,如今更是被撵了出来,连狐假虎威的权利都被剥夺。父亲说,我以后不准使用以前的身份。换句话说,我现在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了……”
说到父亲时,小胖子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陈拙没注意,只是把注意力放在小胖子的眼眸上,这个说着似乎很悲惨的事仍旧笑着的半大少年看来有一些故事啊。
小胖子说完,看向陈拙。
“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都说了,你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啊,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什么家世什么的更没谱了。”陈拙心想这孩子不会傻了吧,你掏心掏肺合着只是抛砖引玉啊。但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
而且前一刻还有点悲伤逆流成河模样的小胖子,听到陈拙的话也没再多问什么,目光落向校场上,眨眼之间就笑了。他戳戳陈拙。
陈拙顺着小胖子的目光向前看去。
典礼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