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参加龙门试?”
徐子安看上去有点懵,似乎没想到这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甫一坐下,会问出这样的话。但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管事。
管事没说什么,他看着中年人轻轻皱起了眉头。
“凤岭真是人杰地灵之所在,看这位小兄弟一表人才,才冒昧相问,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仁兄多多包涵。”
“哪里会……”管事脸色有些不好,但遮掩极好。
陈拙在一旁腹诽,“明明人家至少差着一辈,你这么一喊就跟俩兄弟似的,挤兑人还挺有一套嘛……”
一桌四人,可能也就徐子安没有听出什么异样来,反而面色更为倨傲了些。
看着他的脸,陈拙心想此刻他大概在想着:一表人才……这位大叔总结得很到位嘛。
罢了,不看热闹了,看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他起身告辞。
手里拿着伞的他有些怪异,走开没几步,身后再次传来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这位小哥,你也是去参加龙门试的?”
脚步顿了那么一下后,他说:
“不是啊,我是去学习的。”
他没看到中年男子唇角的笑意,也没看到小窗外,马车上的小姑娘掀开车帘看过来的目光。
他确实是去学习。
在那座孤坟前便已想过,他身体有暗疾,在有能力报仇之前,便是活着,好好活着这一件事。如果能顾全这些,便开始学习吧,学习如何生存,如何强大起来。
然后才是去复仇。
所以龙门试并不能算是他的目的。
而是他必须经历并达到的过程之一。
回到屋里,拿下随身带着的本子和自己做的羽毛笔,开始绘画写字。
这是三个月前从私塾里回来便开始的功课。
纸上渐渐出现了一条街,一截城墙,一座桥,然后路连起房子河流,最后慢慢变成一座浮华小城。
而后,路延伸出了凤岭。
画完画就是写字。
他开始写管事这一日说过什么,通过其他商队里的人所知道的,写徐子安,写茶馆掌柜,最后写到了那名奇怪又不凡的中年男子。
搁下笔后思索了一下,又写了一行字:
“于桥前有所惑,恍惚间,有所获。似七彩流云,又似万里龙江。”
第二日醒来时天还未大亮,半夜开始的雨依旧淅淅沥沥,颇为凄冷。
商队简单用过早饭后再次启程,这次不只多了两辆马车,可能因为要经过去洛阳之前最后一处难走的路,后面还多了十几位挑夫苦力。
陈拙这次被换了个车厢,有些意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跟徐子安相对而坐。
“喂,你知道什么是龙门试吗?”徐子安用玩味的眼神看着面容有些傻气的陈拙。
“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那你知道有多少人参加龙门试吗?”
“不知道,你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这些,不然你可能也不会被家里人送来了。听好了,小弟弟,今年参加龙门式的名额足有两千余人。”
“啊,好多。”陈拙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雨中秋色,很是配合地感叹道。
徐子安难掩自矜,眼睛看着车顶接着说,“这数目也不算什么,早些年更多哩。不过听家里人说今年龙门试最终名额超过一百人,比着往年反而增加很多,你可知什么原因吗?”
陈拙摇摇头,倨傲少年垂眼看了下,头又向上扬了几分。
“告诉你吧,因为今年考生不再仅限于我大晋,北边赵国和西北秦国,都有人来。”
陈拙有些困了,点着头,也不附和啥的。没多久,终于靠着车壁又睡了过去。而失去听众的少年只得懊恼地咒骂一句,坐在车窗前开始看外面的风景。
虽是秋雨凄凉时,这少年思及将要去京都洛阳,甚至要崭露头角,更可能大放异彩,只觉着此情此景更胜春日。
如此一路之上风雨兼程,除了在过龙背山时走得缓慢些,之后路程都颇为顺利。
七日后,商队到了洛阳城南正阳门外的君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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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化镇那个小私塾里看书时,陈拙便知晓这世上有个洛阳。
原本想着大概和前世电视剧上看到的差不多,四四方方的城池,厚重大气的建筑,也许唯一区别就是有内城有外城,城里的地方会远比电视剧上的大。
但等他了解完洛阳城的所有文字,之后一路行来看到的那些所谓小城郡城,他心里已经放下那些平平无奇的猜测,开始非常期待这次异世的再相逢。
车子拐过山坳,来到小镇前,他首先听到的便是一阵惊呼声。他和徐子安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
“应该是到了君子馆,前头十里外就是京都洛阳。”徐子安故作镇定地说。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所有进洛阳城的人都会在这里盘查一下,走形式一般。
徐子安当先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然后站在了马车前,一脸沉迷地看向前方。
陈拙提着自己的包袱也走了下来。
顺着前行的人流,越过在他眼中仍显得高大的树木房屋和人群,他看向北方。
一座雄城拔地而起,比之凤岭更高的城墙,向巨龙身体一般向着两侧平原延伸而去,即便隔着十里,仍能感觉到那股强烈的铁血意味。
而且风里像是有河流的声音,奔腾呼啸。
壮阔雄伟似乎也无法描述那种震撼。然而更震撼的,是远处的其他事物。
“那是什么?”
被城墙阻挡着,他几乎看不到任何城墙后面的事物,但视线向着东边移动,移动到最东端,一道几乎跟天地混为一色的身影突兀地跳了出来。
顺着陈拙手指的方向,周围有几个人的视线也都转移了过去。
这里面有人没来过洛阳,自然一脸迷惑震惊,但也有人是来过的。
“那是通天塔。”
站在前面的一位老人眼睛里带着笑意温和说道。
陈拙转瞬间想了起来,自己看到过这个名词,只是……它怎么会在世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不应该是神迹吗?
不该是那些修行者的隐秘之地?
书中记载,洛阳城东有凌云山,山下有塔,径数十里,高不可知。因相传此塔可通天,故世人谓之通天塔。
为着这个出现在正史地理志里的事物,陈拙没少翻书寻找关于它的信息,然而翻完私塾里所有藏书,他也没找到这座通天塔的跟脚所在。
虽说隔着至少百里,但那股睥睨世间的伟岸气息,简直像是钻进人灵魂里一样。
即便陈拙在前世看多了高楼大厦,出国旅游时甚至去过世界第一高楼这种地方,但此时此刻,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道中央,他仍旧止不住的神为之夺。
出于这种神往,当然还有一些无法说出来的理由,在离开君子馆后不久,他便找到管事说了下自己的意思。
“徐叔,我想找个住处自己住,您能帮我寻找一下吗?”
管事显然有些惊愕,心想你一个孩子还自己住,当真觉着洛阳城安全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真是小孩子啊。八成是跟子安那孩子置气了,也对,他那傲慢性子……
正待开口说几句,劝陈拙别闹小孩子脾气,忽然间想起临行前陈家老爷子说过的话,有点惊讶地看看拎着包袱静静看着他的少年。
陈拙瘦弱,个子却已经堪堪长到他下巴处,在他稍显清瘦的外表下,有股跟同龄人不符合的平静。
那天临行前陈喜山站在车前跟商队管家说,“这一路小拙就拜托给你了,不过到了洛阳后,如果他有什么主意,掌柜的也不用多费心管他,随他去就是了。”
当时当地,管事自然觉得这是陈家这位德高望重老爷子的委婉托付,哪料想……
“行,那我回头给你安排一下。”
徐子安这时已经离开了车队,凤岭徐家早前已经有几名俊彦先行来了洛阳,在城里的乐平郡会馆附近住着,他便是直接去找他们了。
到得城中时,已是临近傍晚。陈拙坐在马车里沉默想着事情,浑然不觉马车经过了自己无比神往的这座城池,在外面的喧嚣声中他曾有片刻清醒过来,但心想着反正过几日自己也会出来看看这座城,于是再次沉入到自己的思考中去。
他的包袱很大,放在车里原先徐子安坐的地方,于是他靠着自己的包袱。包袱里似乎放着散碎的事物,柔软的是衣物书本鞋履钱财,坚硬的是羽毛笔、砚台和一块灵位牌。最多的还是本子,有空白的,更多的都画满了东西,留下了字迹。
马车进入城门后,四周变得更热闹了一些,陈拙知道这座大城每月有五天宵禁,今天应该恰好不在其内吧。车子又前行许久,终于到了地儿。
商队似乎在这里有常驻的地方,那些挑夫马夫很是熟练地卸下马车,背起货物,牵马的牵马,安置商队住宿的人跟管事议论着什么。
陈拙拎着半人高的包袱,面色平静站在那里。
管事兴许是交代好了相关事宜,走到陈拙跟前,伸出手想接过陈拙手里的包袱,哪料想眼前的少年像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把包袱换到另一只手上。
“小拙,徐叔过会儿给你细说说这洛阳城里的地儿,咱先去吃饭吧。”
陈拙点点头,“徐叔,我们现在是在哪?”
“永安坊。”
原来还是没出城南啊。
来之前,他自然看过洛阳的种种图纸和书中记载。不说具体了解,只论整个洛阳城的路线和位置,他兴许比眼前管事更为了解。
所以他知道原来还是在南城。
于是更加惊叹。
原以为那个画在图纸上的城池即便再夸张,也不该出乎自己意料。谁想还是出乎意料。
京都八十一坊,从入城门到现在至少过去了一个半时辰,且一直都是向着北边走,然而也只是来到了离南城门两坊之隔的地方。
那到底洛阳城有多大呢?
他瘦弱的身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几乎都比他高大的身影,还有四周更为高大的树木和房屋,眼睛里流露出许多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