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拙所在的商队,主要是山里贩卖山珍宝石的,负责人是南化镇上的商家,也不知晓跟陈家是什么关系,对装扮成小书童的陈拙照顾得相当用心。
耒阳在大晋东南,距京都洛阳三千余里,途中经过春岚、静安、罗云等七郡。在经过几天的舟马劳顿后,一行人到了东南诸郡中最为繁华的乐平郡。
可能因为连绵秋雨让一向平静的胭脂江发了洪水,也可能商队在这里有贸易往来,甫一到郡城,便在城西一处客栈住下了。
天时还早,没多少行李的陈拙跟管事说了一声,便撑着一把纸伞,走出了客栈。
连着几日的赶路,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劳累不堪,但对陈拙而言说是旅行都不为过。
即便看过许多关于这世界的书籍,但脑子里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上一世那个世界的风景,一路行来,也想有一些“风景旧曾谙”的际遇,然而不幸,或者说幸运的是。
这里真的大不同。
过春岚郡时一路都在船上,大江辽阔,两岸高山深林,如同蛮荒。
罗云郡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模样,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稻田之间村落一二,白墙黑瓦颇有古意。
而等上了岸,来到乐平郡,又是江南水乡山水皆有灵气的气象。
大不同的是山水气势,也是这里的城。
陈拙撑着伞来到城门前,刚才坐在车里,隔着车帘缝隙看的不甚清晰。走出客栈门口时看到它,满心震撼。等走到跟前,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看着。
看着城南足有三十丈高的巨大城墙。
“好大。”
城南有三个城门,陈拙站在最西边这个叫成化门的跟前,走不远就是一个茶馆,可能因为大清早刚开张,店里凄清的很。一名小厮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打着哈欠挑着手里的菜。
看到一个小孩子背着双手站在城门前城墙下,良久不发一语,忽然说出口的“好大”,腹诽了句,“人小口气倒不小。”
可能因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陈拙转过身看了过去。
“茶馆?南化镇上好像没有啊。”这么想着,他打着伞走了过去。
茶馆里确实空无一人,刚擦过的桌子窗台,陈拙像个大人一般老气横秋从小厮身旁走过,然后走到柜台旁,手伸进怀里,想买点东西吃。
然而……有点尴尬啊。
他看着墙上贴着的菜单,心想虽然不知道卖的什么,但看上去好贵啊。
过不片刻,掌柜的走进来,看到一个长相有些傻气举止极其奇怪的小孩子趴在柜台边上,“小子,你买什么?”
掌柜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看上去慈祥的紧,这会儿也没啥客人,自然是亲自接待陈拙。他手指往柜台后面一指一脸笑意,“小客官,这是菜单,您点啥?”
陈拙当然认得那些菜单上的字,但至于这些字摆在一起究竟是什么,他这时候根本不想知道,但刚准备走,肚子里又一阵响,只好一个个指着问了问。
小茶馆外雨下大了一些,洗好菜的小厮瞥了一眼大厅内。
而外间的巨大城墙在风雨中身影依旧雄伟,如同一条昂藏巨龙延伸进烟雨之中。
“吃这个?”
陈拙点点头。
“那小客官,您这共计消费算铜板的话,是三十文。”
“二十五文行不?”
“客官,咱这可是小本生意啊……”
“我只有三十文,都给你就身无分文了。”
“呃……就冲小客官说的成语,我给您免了。”
……
稍晚些,陈拙撑着伞沿着另一条街接着晃悠,听管事说了,明日再启程,所以他不担心时间。
而就在他走后,成化门外驶进来一辆马车,经过小茶馆时停了下来。
“爹,怎么在这里停了?”
“这里的茶不错,喝完茶暖暖身子再出发也不迟。”
“真的是茶?”
“呃……是……的吧。”
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陈拙消失的方向,不过似乎只是巧合,他转瞬间又转过头来,看着女儿鼓起的嘴巴,笑得无可奈何。
-
乐平郡城叫凤岭,据说前朝时这里是两国交界处,因为南方的大楚当时有一位鬼舞将军,其人曾师从异人,能够御使战死之人,所以在那场彪炳史册的战争中声名卓著。
当时他就是在这里遭遇了首次败仗,并最终被一位北方来客斩杀于此。
而在那名据说是大晋四大门派之一——岐山阁大长老到来之前,阻挡住他和他麾下大军前进脚步的,就是这一截,虽过往数百年,仍旧肃杀壮阔的城墙。
历史对于这里没有什么浓墨重彩,但陈拙举着纸伞,在街上桥上,巷头街尾这么走上一遭,心里却骤然间觉得这里处处是刀光剑影,和无可言传的奇妙滋味。
他最终停在一座小桥中央,桥下有流水,水上飘着或红或黄的落叶,秋雨淅沥,远处城墙如坠云雾中去。
他没有看城墙,秋雨,落叶,涟漪。
他看着这些事物之前的东西——本来透明的空气,它变了颜色。
那一瞬,他恍然若失,又似乎恍然大悟。
天地之间,七彩流光浩浩荡荡,细处却又是潺潺汩汩。
然而只是稍纵即逝。
眼前一切重归于静,他站在那里,觉得很空虚,很寂寞,也很冷。
而在茶馆里酒至半酣的中年人,端起用来伪装的茶杯却似乎忽然间走了神,然而不过是一瞬,他放下茶碗,看向窗外。
雨停了。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喝。
陈拙自然不知道自己刚才所经历的是怎样一种机缘,他收起伞来看着远处,想法很简单:
“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这里的山岚真漂亮。”
-
回到客栈时将近中午,阳光从云层缝隙间露下来,带着凉意。
管事坐在客栈一楼靠窗的桌前,正在喝茶聊天,聊天对象却不是早前商队里的人,是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一个少年。
“小拙,你过来一下。”看到陈拙胳膊下夹着跟他差不多高的伞,面色严肃的有点让人发嚎地走进客栈,管事眼里笑意更深,于是挥了挥手。
一楼吃饭人不多,商队里的人都在客栈后面的院子里用饭,他有些愕然,但还是走了过去。
“小拙,给你介绍个朋友,路上你们可以搭个伴。”
那个少年初看有些倨傲,虽然脸上满面春风,举止谈吐都算得上得体之极,但陈拙也不是真正的不谙世事的孩童,自然分辨得清楚。
所以他也很是和善可喜地自我介绍,然后坐在桌子另一边,跟他们聊了起来。
在他进来之前,管事正在跟这个叫做徐子安的少年谈一些进京需要注意的事情,这时候倒也没有转移话题。
“子安,到了京都一定要记着,别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也不要跟人攀比,起无谓的争执……”
陈拙在一旁看着,心里却叹了口气,很明显那个少年已经有些不耐,管事却还是不厌其烦地说着。也不知道管事跟他什么关系。
“……到了京都,你可以跟小拙相互照应下,毕竟都是咱南十三郡的人,而且你们俩也能相互切磋学习,毕竟都要参加龙门试……”
说到这里,管事偷偷看了下两者,发现陈拙已经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意,而旁边这位本家的孩子脸上却露出淡淡嘲讽意味,心里不禁叹息了一下。
早在多日前,凭着跟南化镇陈家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神医的一点人情,他才得到了一个能够参加京都明春龙门试的资格。
而这个徐子安,就是他自家这支最出众的少年了。
乐平郡在整个大晋,都算是知名的文华锦绣之地,而他所在的那个大家族也算得上人才济济,本来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能分到至少十个名额,但因为这一年意外地给世家分配少了一半多,按分定名额,这个孩子是没可能去的。
也正因为得到了这个名额,管事得到了家族极大的赏赐。
所以他很希望,自己家这个很小时候经常喊他二爷爷的孩子,能在京都取得好成绩。
想着这些,他心里的担忧淡去许多,毕竟自己知道子安的聪明机敏,而对面这个半大孩子,他却并不了解。
陈拙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但他并不多想。
左右跟自己无关,想那么多多累。
“徐叔,咱们啥时候吃饭?我有点饿。”看上去身材单薄甚至有些瘦弱的少年,有些羞赧地笑着问。
管事笑了笑,“小二,点菜。”
-
成化门前的马车在停了半晌后,在大批食客赶到这家茶馆之前离开了。
马车样式很普通,赶车的人也普通,唯一能说得出奇怪的,可能就是那匹脑袋显得有些大的马。
马车里有两人在说话。
“爹,你又喝酒了。”
“闺女休要胡说,你爹我明明喝的是茶。”
“我要跟娘说,还有那个掌柜的,你们是一丘之貉。”
“闺女,爹是怎么教育你来着?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跟爹说成语成不?”
“那爹你带我去洛阳呗。”
“……”
马车沿着凤岭城的街道,直直向北行去。经过了许多白墙黑瓦临街铺子,也过了许多小桥流水人家。当车内两人正准备就喝酒一事达成共识时,车子经过了一条普通的小桥。
中年男子神情一动,“老邢,停一下。”
赶车的老者表情不动,车子却极其平稳地停了下来。
车中两人前后下了马车,中年男子走到桥前,身后女孩则一脸疑惑。
“爹,你发现什么了啊?”
“你闭着眼睛感受一下,看这里有什么不同没有。”中年男子也不立即点破,让女儿站在桥前,他则负手看着远处城墙青山。
“这里……好象有灵气集聚啊,爹,是不是有宝物?”沉思中的女孩说到这里,眼神中俨然有一股好奇兴奋之色。
“呃……”男子有些头疼不已,哭笑不得,“闺女,你再寻思寻思。”
“……这股灵气半凝而不散,里面有股很轻微的念力……不是有念者在左近,就是有人灵动……但想来念者并不会出现这种半凝而不散的情况,灵动半途而废的话,倒是有几分可能。”
中年男子似乎很少见到女儿动脑子的场景,颇有些惊讶于她的分析。
“不错,说中了十分之七八。”
中年男子也没多说什么,旋即又上车继续赶路,只是在下一个路口,他让车夫老邢转到了另一条路上。
陈拙刚吃完准备跟管家客套两句就回房间时,客栈里走进来一个人。
那是位初看上去很是普通的中年男子,穿着寻常青衫,看上去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亲近之意,然而几乎是一瞬间,陈拙便生出极大的警惕。
不认识怎么会如此亲切?
中年男子进来后环顾了一周,因为中午饭点,客栈里几乎已人满为患,没有什么空桌子。于是乎走到了还有一个空位的他们这一桌。
他走近向着管事一笑,“这位仁兄请了,客栈里无虚席,小弟只得在这里找块地儿喝个茶了。”
管事到底经历颇多,客套一句也就应了。
陈拙站起来刚要告辞,就看到中年男子转眼看向徐子安,语气温和问道: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参加龙门试?”
他重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