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和四年腊月十八，离那场惊天大变还有五年时光的这场典礼，在一众京都权贵豪阀和围观的百姓面前，极其平淡地开场了。
这时候，一切关于这世界的真相都还未曾出现在陈拙面前，他不知道十几年前发生在北方冰原的事情，不知道遥远的西方，在那被夜色覆盖的广袤荒野中悄然发生的变化。甚至不知道他所处的神州大陆，这五个国家与修真界处于何等的风雨飘摇前夕。
他仅仅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看客，淡淡地望向校场里，等待着一场新鲜的古代帝国的寻常典礼开幕。
而在他视线另一头，便是此次主持典礼开始阶段的兵部官员魏大永。
这一天天气不错，下了几天雪，天空蔚蓝的像是被谁拿着扫帚一寸一寸扫过一样。
魏大永站在台子上，看着台下坐着的朝廷大佬，心里却想着刚刚从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帝陛下两个时辰后再来。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方脸上有着兵部官员特有的冷峻。他的心里却颇为惊讶。
并不是惊讶于陛下迟到，而是惊讶于，陛下居然真的迟到了。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人群里，老尚书坐的位置很显眼，所以他一眼便看到了他，也看到老人家嘴角的笑。
很和煦。
他清了下嗓子，从袖中拿出一个折页的本子，这是最近几日统计的各路军队的相关资料，涉及作战情况、战损战果、兵饷后勤等等十余项条目。
和以前每次一样，开始宣读这一年军队的情况和朝廷的处理意见。
“黑熊军固守西良山，步兵七千六百人，骑兵三千人，雁翎卫三百人，历大战一次，小战二十……”
……
陈拙听的很认真，小胖子趴在那里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
“不该就这么开始了啊。”
“咋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皇上没有来……”
“你傻啊，皇帝说来，肯定也就在快结束时来一下。”
“没……没道理啊，以前都是皇上来了之后才开始。”
“兴许有事吧。”陈拙想了下，没有回头，“人有三急嘛。”
小胖子翻了个白眼，也不反驳。眼睛看向台上的兵部官员，倒是轻轻笑了笑。
魏大永是济州人士，天图十七年进士，听说家族往上数个几十代，算的上是大梁魏氏的旁支。据说此人在天图年间一直都是外放的地方官，改年号之后才回到京都，开始坐火箭一般地青云直上，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的实权京官。
小胖子认得他，甚至知道这个面色冷峻的大叔其实是个惧内的人。
“……黑虎军出云中，步兵六千四百人，骑兵七千人，雁翎卫、贪狼卫各千人，大战九次，小战一百一十七次……”
“……朔方军镇老鸦口，步兵……”
只是简单的数据统计，也让陈拙听的为之咋舌。
按他以前的所见所闻，古代对于军队的数据统计从来都是笼统的很，这固然跟算学普及以及统计观念的落后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利益。
他没想到兵部给出的居然是一份类似于前世政府年度总结的报告。
“真牛逼啊。”
小胖子眼望着京都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陡然间听到陈拙的奇怪感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拙认认真真听完了这一场“政府年度报告会”，虽说是关于军事方面的，但窥一豹而知全身，以陈拙的思维方式，稍一推导，也能得到关于晋国国力的大致情况。
魏大永念完那本厚厚的折子，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纵然因为今日主持会议特意穿了单薄的官服，此刻他还是有些热。
“……抚恤工作务必在除夕之前完成，各州郡县配合兵部及夜行司工作……”
他一边念着，一边心想该怎么撑到皇帝陛下驾到。在他面色平静其实心急如焚的时候，陈拙和小胖子趴在山岗上，裹着两层棉衣接着聊天。
“夜行司是什么？”
猛然间听到一个生僻词，而且挺起还是很叼的样子，陈拙好奇问小胖子。
“三司之一，都是些阴人。你不知道？”
“哦。不知道很奇怪吗？我是乡下人啊。话说你这半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没事，有点瞌睡。”小胖子看起来确实有点恹恹的。
“你在等皇帝？”陈拙笑着问。
“废话，都在等皇上……喂，再说一遍，别再皇帝皇帝的喊，小心被绣衣司那些暗卫给查出来，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被小胖子郑重警告第不知道几次的少年这次没再不屑。
“绣衣司又是什么？”陈拙能察觉到小胖子言语里的一丝畏惧。
“一群只听皇上使唤的看家狗……这个可不敢在外头说。”
陈拙撇撇嘴，收回落在魏大永身上的目光，随意看向四周的其他人。
台子前的位置摆放有着清晰的分界线，哪里是高官贵爵，哪里是一般的官员，甚至三省六部都有着各自的区域。
位置最尊贵的那块区域此时还空着。
围着那块区域，坐最靠前的便是如今朝廷上的那些大员，那群人不多，也就十几位，陈拙隔得太远看不清楚。
但目光落在山岗下不远处的台子边缘时，尤其是看到几个侍卫之后，像是第一次想起某个问题，他回头看向小胖子，“纪凤澜，我们这里离台子那么近，怎么没有人过来查？”
小胖子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呃，因为山岗上面是迎仙台啊，他们不敢上来。”
迎仙台？
陈拙狐疑地看向小胖子，这又是个生僻词啊……他娘的怎么这么多书本上没有的……
“皇上驾到——”一道声音从远处官道上传来。
-
校场入口的官道上原本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但随着一声开道的声音，这些平头老百姓们纷纷躲到官道旁边，在那些车辇浩浩荡荡赶到之前齐齐跪下，而后等着开道太监们示意山呼万岁。
对于京都百姓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标准流程。
这次唯一奇怪的是，车辇队伍似乎比着以前长了许多，难不成是那些后宫娘娘们也出来了？
他们自然是不敢抬头看的。
魏大永则不然，他一边站在台子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兵部来年的政策方针，一边注意着官道另一头的情况。
百姓们跪倒时他看到了，队伍最前面的那一队玄甲重骑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已经不再说什么，随着台下的那些老大人们站在了这条官道的尽头。
而后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明黄巨辇徐徐行来，巨辇看上去如同一座精致屋宇，屋宇的根基却是一些穿着青铜甲的力士，他们全都戴着面具，看上去神秘又不失尊贵。
开道太监们拉长了嗓音，“吾皇——”
两边的老百姓马上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真是声震寰宇。
陈拙看的直发愣，小胖子眼里却是一副奇怪神情。
就在这样的“夹道相迎”中，那座巨辇终于来到了台前的这群朝臣前。魏大永站的位置并不靠前，但很靠近巨辇外的老太监冯三喜。三呼万岁过后，明黄色的巨大车辇一旁，一名覆甲力士躬身掀开一旁纱布，而后一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身穿龙袍走了出来。
男子看上去保养极好，身材不曾发福，除了鬓角染霜之外，几乎没有一点老态。看上去也温和的很：
“众卿平身。”
山岗上，陈拙身边的小胖子有些突兀说了句，“我们走吧。”
陈拙一愣。
“待会儿这里不安全，换个地方看去。”
极有从善如流觉悟的某人听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没办法，谁让自己对这里不熟。
校场上，皇帝与老臣寒暄，慢慢走向自己位置。远一些的官员激动者有之，沉默者有之，但无一例外都面带笑容。周围也有许多靠特权得以进来看热闹的世家子女们，他们的视线则是越过当先的皇上，看向车队后面。
不知何时，从拥挤人群和长长车队里走出来一匹白马。
马上坐着一位公子哥。
这一幕，下山的陈拙和小胖子当然没有看到，看到的话陈拙估计会少不了一阵腹诽，小胖子则会内心惆怅一会儿。
晋国民风开放，尤其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女孩们，看着那位白马上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尤其知道这位还是个文武双全的皇子时，再也顾不得平时装出来的矜持，跟身边女伴开始带着无限仰慕的口吻聊起皇子的那些事儿。若不是街道两边那些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军士们隔离开人群，说不定那些入魔一般的少女们早已经有人扑了上去。
魏大永听到一阵喧哗声后，下意识抬起头看了过去，然后便猜到了今天皇上迟来的原因。
远处，终于下到山下，混进世家子弟扎堆的人群中去的陈拙两人，也顺着别人的目光看向了那道身影。
“那是谁？”
“三皇子。”
“好拽啊。”
“可不是嘛。”
他们站在人群后面，身前的人群有的在议论三皇子，有的在议论北军，有的在说四大家族，有的说阅兵、歧山阁、仙师、青云榜……
小胖子站在那里却在想，为什么没有人议论你？
在这边的热闹中，皇上和自己最喜爱的三皇子还有那些朝臣纷纷归座，魏大永走回台子，开始宣布演武阅兵仪式开始。
校场外面，一排长旗骤然竖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