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卉州处在南国吴州山脉西南面和西荒大漠之间,由于这里特殊的地势——吴州山中雨雪充沛,春夏融雪的水流沿着山脉流经此地,聚成了许多小湖泊,但这里又常年无语,到了秋冬湖泊渐渐干涸,就会变成一片荒原和藻泽。这种极端天气让这里植被稀少,加上偶尔会有猛兽从吴州山或者西荒跑来此处,使得百卉州一直很少有人居住。眼看着刚刚到了旱季,百卉州地面上的泥土被夏季的湖泊沃成了沼泽,又在连续的干旱下在表面出现了一层龟裂,但若是不小心踩上去,便会陷入其中。
眼下,百卉州空旷的地面上正有两个赶路的人。
对长乐来说,泥泞藻泽实在也难不住她,只是她不停的在地上窜来跳去实在有些好笑,想不起来,一直漠然赶路的宇文魄就要好看多了——他只是和寻常赶路一样从地上经过,但不管是干涸还是稀洼的地面都没有留下他经过的痕迹,他仿佛鬼魅一样飘了过去。
长乐有些懊恼,站在一块干涸得十分夯实的泥块上大步一跃,一个轻功追赶上宇文魄的步伐:“先生!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远路,去平堈明明不用经过此处的。”
她和宇文魄从无相派离开,就直接往西来了。两人没有骑马,他们的脚下功夫都是极好的,一路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停顿,车马要十来天才能到达的路程,他二人竟然五天就赶到了。
但宇文魄自从离开无相派之后,脸上的表情比以前还要少了,他道:“我自然有我的事。”
长乐又停了下来,她盯着宇文魄往前而去的背影,使劲的噘了噘嘴。前方几十米外,有一棵看起来比较结实的小树,长乐脚尖一点,在泥地上几个轻盈的踏开几步,而后纵身跃上树干,再从树梢穿过熙熙攘攘的灌木往前飞跃,而后就有一个院子出现在灌木丛中,而那院子里还种了许多这里少有的高大树木,从一群干枯低小的灌木从看过去格外的显眼。长乐赶忙回头对宇文魄道:“先生,前面有个院子,我去看看!”
长乐按耐不住的在树干上几下周转,这几日她几乎没有和谁说过话——此地人烟稀少、宇文魄也不怎么搭理她,她可是闷坏了。
那院子在眼前不断放大,院墙上的青苔留着水印,此时天空一片明晃,照得青苔中的水滴晶莹剔透,院子围墙很破败,看上去就像荒废已久一样。长乐在院子围墙上落脚,还未站稳突然脚下一滑。
“啊!”
随着一声闷响和一声惨叫,院子的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太婆拄着拐棍站在门缝处。太婆声音沙哑,回荡在阴霾下的树林里倒是格外的瘆人:“是谁啊?”
长乐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用力踏了踏脚——弄掉了鞋底的青苔。她脸上还挂着摔地时难受的表情,她轻声道:“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
那老太闻言,面无表情的顺着声音朝长乐扭过头来,此时长乐才看到,那老太婆满脸沟壑的脸上,原本眼睛的位置空洞的凹陷着,黑漆漆的窟窿朝着长乐“看”来,长乐心头一紧,听老太沙哑道:“倒是很少有人路过这里,姑娘是要借宿吗?”
“不......”长乐本能的要拒绝,突然想到什么,余光撇了一眼宇文魄,而后立马沉着嗓子道:“婆婆,我不是姑娘。”她一边说一边朝宇文魄挤了挤眼睛,然后往外晃了晃脑袋,那样子无非是告诉宇文魄:“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根据她多年的江湖经验,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么一户古怪的人家,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带只怕藏匿了不少逃犯贼匪。
可宇文魄还是没有理会长乐,他已经朝那院子方向迈出了步子。
“哦,我听声音,还以为是个姑娘呢。”瞎眼太听见宇文魄靠近,朝他的方向侧了侧身子,道:“我一个瞎眼太婆,院子里乱得很,你们不嫌弃就进来歇歇吧。”
宇文魄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那瞎眼太婆古怪的笑了笑,往院内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来,再次提醒道:“这屋里乱,你们两慢点走。”
说罢,她继续杵着拐棍往院子里走。
院子中间厚厚的落叶已经铺满了石板,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老太的拐棍戳在颓败的树叶上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异声响。长乐快步跟上宇文魄的脚步,天还没有黑,院子里光线却很暗,长乐抬头看了看,也许是园中几颗大树太过茂密,遮住了阳光。
“老婆婆,这里就您一个人住吗?”她仍觉得这个屋子古怪,试探的问。
那老太听长乐这样问,突然停下脚步,佝偻着背转过脸来抬头对着长乐,两个漆黑空洞的眼洞像是灌出了一阵凉风,让人背脊发凉。
“是我一个人,但不是我自己住。”她声音沙哑语调低沉,脸上却挂着扭曲的笑意,说不出的诡异。
她而后继续道:“还有我两只猫,你们若是看见,千万别叫它们,它们挠人。”
说完,她带着二人走到屋内,屋子里很宽敞,光线比院子里还要差。太婆指着屋内的楼梯,转过身对他们道:“二楼左手最后一间屋子是空的,你们就住那里吧。”她杵着拐棍往一楼的黑暗处走了几步,沙哑的声音又再次传来:“我去给你烧点水,你摔了一跤肯定弄脏了身子,再怎么说,也得让你走得干干净净。”
长乐听她说话好不怪异,像是要故意吓唬她一样,她本能的提防起来,盯着老太的背影,想等她走开后就四下侦查一番,谁知那太婆突然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空洞的眼睛正好对上长乐提防的视线,她几乎是吼着说道:“记住,上楼去呆着!别再屋里乱跑!”
冷不丁的,长乐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宇文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那老太离开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凛冽,而后对长乐道:“走吧”。
“可是……”长乐回头看向宇文魄,诡秘的转了转眼珠子,打暗语似得提醒宇文魄,但对方似乎没打算回应她,反而道冷声制止:“在别人的地方,别轻举妄动。”
长乐只好悻悻的上楼,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咿呀”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二楼过道上没有窗户,黑压压的仿佛到了晚上,由于视线受阻,周围的景象变得朦胧,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长乐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该不会就是那太婆的眼睛吧……
过道旁边一共有三个并排修建的房间,三个木门都紧闭着,宇文魄走到左边最边上的房间推开门,门口突然漫起一阵灰尘。宇文魄眉头微微拧起,催动一阵真气将扑向他的灰尘又挡了回去。这下可好,屋内的烟尘大军纷纷被宇文魄的真气叫醒,房间内顿时像起了沙暴一般乌烟瘴气。长乐赶忙把宇文魄拉到门边,苦笑着看了一眼宇文魄。
“我去找一块抹布打扫一下吧。”总算找到借口可以在四下看看,长乐赶忙下楼转,迅速的就在屋子里狠转了一大圈,这院子确实大,楼下屋子也很多:有的上了锁、有的空着。在一楼转过之后,她倒是也没发现什么古怪,这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连那老太也不知所踪。
眼看着天色以暗,树林里残余的昏暗光线打在姿态扭曲的枯枝败叶上,成了一林子的群魔乱舞.
长乐在一楼大厅旁边的地上发现一块烂布,像是绷带一样的长条状,她拾起来拽在手上,又在院子里的水井打了一桶水,旱季刚刚开始,水井里的水还很多,她先捧了一口尝了尝,很甜。
提着水转过身来,却有一张眼窝凹陷的脸在自己面前骤然放大,长乐吓得丢下水桶、脚下轻功一点如同跳蚤一样弹开老远,稳住气息之后才看那老太还站在自己刚才站的地方:“婆婆,您怎么突然......”
老太道:“不是叫你别乱跑吗。水已经烧好了,我让你朋友提上楼了,我给你找了身衣服,你快去洗洗换上吧。”
长乐听闻,赶忙应了一声跑上楼去,宇文魄站在屋内床边,屋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桶,桶内还盛满了水,也不知宇文魄是怎么搬上来的。屋内的蒸汽缭绕得眼前一阵迷惘。桌上点了一盏蜡烛,光线却很暗,没精打采的。旁边还放着一叠青色的衣服。
宇文魄正蹙着眉盯着那身衣服,见长乐上来,便朝门边走来,长乐干笑一声道:“先生,我......”
话却被宇文魄拦去:“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宇文魄从门前与长乐错身而过,长乐一直盯着他看,总觉得他今日比往常还要冰冷一些。
等他出去之后,长乐赶忙褪去衣服跳入水中——这地方虽然古怪,但热水的诱惑却是极大的,她自信若是真有危险,自己逃走的本事还是有的。热腾腾的温度从血脉流满她的全身,先前对这间屋子的种种不好猜测也扫去大半,心里放松下来,她便开始想自己的事情——在从无相派离开之后,她又一次收到了五倌的传书,上面只有一个字——“埋”。
这是只有栖凤楼中的人才明白的一个字,长乐盯着身前的水波,心中十分的不安:埋,代表五倌需要她“埋”在宇文魄身边,一直潜伏下去,除非栖凤楼再次找到她,否则她就一直是宇文魄的跟班“常喜”太监。
栖凤楼在很多地方“埋”下了“种子”,这些人在潜伏的地方生根发芽,成为栖凤楼任务网络中很重要的“点”,但长乐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派下这样任务。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长久的离开栖凤楼,潜伏在别人身边。
“那我不是很久也见不到无忌了......”从看见那个“埋”字开始,长乐的心里就仿佛埋下了一块很重的石头,栖凤楼的规矩,但凡接到埋字命令的人,不能问缘由、不能在主动往楼中寄楼贴、不能和栖凤楼中的人联系,一直到需要的那天来到。
她将头靠在木桶上合上了眼睛,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有太多的不舍......
突然,挨着隔壁房间的木墙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不停的抠着木头。而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沙沙、沙沙沙......长乐慌忙的从水里跳出来,利索的穿好了衣服。就在她准备冲出门时,那抠墙声却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死寂。
“姑娘。”耳畔却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瞎眼老太不知何时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只蜡烛,那烛火照亮了她空陷的眼洞,左眼洞中竟然有一条蛆虫在蠕动!
长乐从水中跳出来,三两下穿好了衣服,老太也朝她走了过来,咧着嘴问到:“衣服还合身吗?”
长乐不声不响的退后两步,避开老太的眼睛:“合身,谢谢婆婆。”
“哦,那就好,我把干净的被褥也给你们送来了。”
长乐避开不去看她的眼睛,快步走上前去接过被褥,道:“谢谢婆婆。”
老太咧开嘴笑了笑,语调有些怪异:“蜡烛你也拿去吧,你继续洗澡吧,洗干净点,洗干净好上路。”
长乐接过蜡烛,鼓起勇气借着火光将这老太细细看去,但那双眼窝里,却又看不见蛆虫了,她放心一些,问到:“婆婆,隔壁住的是谁啊?”
那老太已经转身准备朝屋外走去了,闻言缓缓的扭过头来,怪异的长着嘴,好像有些惊讶,片刻才道:“那房间以前死了人,就没人住了.”
说完老太就扭头离开了,留下长乐一人,举着烛火站在门口。长乐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想,她将蜡烛放在桌子上,正准备铺床。突然,隔壁房间又猛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抓挠墙壁的声音,急切紧凑,好像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长乐再也呆不住了,拔起腿朝屋外跑去,越跑心里却越慌张,仿佛黑暗中有个人和自己同步追赶了上来一样。一路狂奔到转角楼梯口,猛的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身体。
“跑什么?”是宇文魄淡然的声音。
长乐第一次觉得这冷冰冰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她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先前的恐惧一扫而光,她此时才有勇气看了一眼那中间的房门,道:“这……这里闹鬼。”
宇文魄顺着长乐的视线看了过去,然后他走到第二间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了房门。
空荡荡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臭味,黑压压的,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长乐凑过头往房里看去,奇怪道:“刚才这里有人抓墙,很大声。”
宇文魄抓着长乐的胳膊回到隔壁的房间,看了看那盆热水道:“洗完了?”
长乐见宇文魄竟然这么淡定,她满腔的急切、惊恐和好奇得不到抒发,憋着一张苦瓜脸道:“先生,这里闹鬼啊!”
宇文魄侧过头,道:“那又怎样?”
长乐不由语塞,却听他冷冷道:“去铺床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