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和宇文魄共处一室的长乐只得趴在桌子上过夜。她心里不踏实,所以一开始她是根本不打算睡过去的——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却始终保持着清醒。可她确实是困了,这样强打精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没一会儿还是沉沉的睡着了。
反而是宇文魄,一直留着蜡烛打坐到后半夜,到丑时过去一半的时候才开始起身整理自己袖口的绑带,看样子是要宽衣睡觉了。他走到桌边准备吹灭蜡烛,动作很轻,深怕惊醒桌上的长乐,但这个时候,床背后的墙壁上又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
长乐冷不丁的从桌子上蹭起来,她左脸上被自己的手臂压了一个可笑的红印,惊恐的盯着宇文魄道:“先生,你听见没有?”
宇文魄却摇了摇头。
这时候房间已经安静了,宇文魄没有理会长乐恐惧的样子,兀自吹熄了蜡烛。
骤然的黑暗把恐惧放大了数倍,长乐站起来,跟着宇文魄撵了两步,她低声道:“你真的没有听到?怎么可能呢?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一定有问题。”
宇文魄却已经走到床边脱下了外衣,身子往下一躺,留下长乐一人站在床边,他道:“害怕的话,你可以和我睡在一起。”
长乐愣愣的站在原地,由于天气阴沉,熄灯后的房里连月光都没有,加上宇文魄睡下之后又没有一点动静。长乐只得摸索着回到桌子前坐下,再次趴在桌上。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次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房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响动,很轻微,很缓慢,却被无尽的黑暗和沉寂放得无比的大。
“有谁在上楼?”长乐已经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的声音,她站起来,蹑手蹑脚的到了宇文魄床边,刚伸手想要推一推他,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前一带,将她扣到了床上,而后对方欺身将自己压在了身下,对方的另一只手已经捂在长乐嘴上,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宇文魄的气息开始贴着她的耳边撩动,说话的声音比自己的心跳还要小声许多:“别动。”
长乐木讷点了点头,自己急促的呼吸打在宇文魄手心,散出一阵暧昧的热气,宇文魄似乎感觉到了,轻轻松了松捂在她嘴上的手,可长乐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微喘着,她慌乱的心跳紧紧的贴着宇文魄的胸口,冲撞着对方心口沉稳缓慢的节奏。
这时候,一阵强烈的恐惧冲散了两人间的暧昧,一个怪异的触感从长乐的指间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摸了她一下,很柔软,很光滑,却无比的诡异。长乐赶忙抽回手紧紧的抓住宇文魄的衣角。而此时,宇文魄也已经感觉到了那诡异的触感,一个柔软的轻飘飘的东西沿着他的脚踝一直抚摸到了他的背上,他却只是皱着眉头仿佛在等时间过去。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那奇怪的东西像一只巨大的网,要将二人包裹起来。长乐害怕的轻轻拽了拽宇文魄的衣服,后者却干脆整个人压了下来,紧紧的将她抱进了怀里,她心里一怔,一时间慌张和恐惧同时袭来,让她感觉到似要窒息一样。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长乐突然觉得黑暗中那个把自己越抱越紧的怀抱骤然一松。宇文魄毫无先兆的猛然起身,一阵内力震开了所有束缚,而后他在黑暗中穿破了那一重重柔软怪异的“网”,冲到了房间正中,紧接着就是一阵打斗的闷响在黑暗中传来,却也只响了几下而已。
这一次宇文魄并没有刻意加快自己的攻势,他用自己最让人熟知的招式与之交手,之所以打斗这么快结束,是因为打斗的双方都已经在这一招一式中认出了对方。
“去点蜡烛。”宇文魄冷冷的声音在暗中响起,长乐闻言,赶忙摸到桌子旁,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转身一看,却又被吓了一大跳。只见宇文魄半跪在地上,身下压着一个东西——一个被杂乱的白色绷带缠住的东西,那东西头上一团像是头发一样的黑色毛发拖曳到了地上,此刻“它”趴在地上,身体怪异的剧烈颤抖着。而刚才缠住他们二人的“网”赫然洒了一地,竟然就是这东西身上的绷带。
宇文魄眉头深锁,脸色十分难看。他的手停在空中,好像是要去抛开那东西脸上的乱发,手到一半,那东西却往后躲了躲,嘴里呜咽一声如同在哭泣一样。
宇文魄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但每一个字仿佛都落得无比的重:“你,是少添吗?”
那怪物此刻剧烈的颤抖起来,那黑色毛发生长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脑袋,如今正像点头一样前后晃动着。他口中呜呜咽咽变成了一阵刺耳的哭啼声。
宇文魄双拳紧握,深邃的眼瞳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和压抑,他终于伸手撩开了那怪物头上杂乱的发丝,在那发丝后面赫然出现了一张看不清五官的人脸,脸上一道道的伤痕是被利刃割破已然尽毁的样貌!
宇文魄周身已经弥漫起掩盖不住的杀气,他嘴里语调却很轻,像是生怕这杀气惊到了眼前的人:“是太叔毅?”
那怪物摇了摇头。
宇文魄缓缓道:“那就是姬红蔷。”
那怪物此时才狠狠点头,呜咽不止!
宇文魄沉思了片刻,深不见底的眼里,杀气已经漫开,化成了连绵的悲痛。
而这个时候,那怪物扭动着手中的绷带,绷带一条一条的组合起来,慢慢变成了一个字:“剑”字,而后他又再次扭动着绷带,让其又变成了一个“在”字。那怪物似乎很着急的要摆出接下来的字,宇文魄却止住了他的动作,摸了摸那东西的头,柔声到:“我知道。”那怪物又咯咯咯咯了几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至始至终他都在颤抖。宇文魄轻轻拍着他,但他知道自己只要力度稍大一点,对方就会觉得痛。
宇文魄缓缓道:“少添,我送你走可好?”
那怪物哀嚎着,似乎点了点头。
宇文魄道:“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那怪物像是在支持他的决定,竟然停住了自己的呜咽声,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可以感觉到他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
二人就这样无声的停了一会儿,像是彼此最后的告别——手起,一抹黑色的真气化为怒剑!宇文魄决然挥手,没有任何伤痕,但却已经直断命门。
只片刻,对方已经没了生气。
宇文魄接住瘫倒的“怪物”,轻轻将对方安放在地板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脑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如此寂静的夜里,两个意气相投的少年在小萝峰悬崖之上把酒言欢谈天说地,相约来日达成心中所想之时,一起策马天下。
与君约,生平莫敢忘。
与君别,纵死不可忘!
身后,长乐举着蜡烛轻声的靠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感觉到宇文魄孤傲的背影中,透着浓浓的悲凉。火光落在宇文魄身上,像是被子一样,将他覆盖了起来。长乐仿佛能看见宇文魄冰封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决堤。
宇文魄只留了很短的时间给自缅怀,他重新站起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拿过长乐手中的蜡烛,他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去。猛的拉开房门,外面那瞎眼的老太正附耳站在门外,宇文魄将蜡烛举到她脸边,她感觉到热度,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太将头扭过来冲着宇文魄,脸上褶皱凸起,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她突然发疯似的大叫:“你竟然杀了他,你怎么敢杀了他!”老太的情绪十分激动,样子也变得十分狰狞,她的手指关节突然扭曲变形,长长的指甲飞快的从指缝中窜了出来,她朝着宇文魄俯冲过去——
宇文魄没有躲,也没见他出招,可他面前突然涌出一股可怕的真气,强悍霸道,硬是将老太轰了出去,直接摔到了墙上再弹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那老太摔地之后也很快的撑起身子,拐棍也不要了,枯瘦的双腿在楼梯的栏杆上一踏又跳了过来。然后她在空中伸出双手,手中的十根指甲如同十把匕首,朝宇文魄冲来。宇文魄反而往前逼近了几步,将蜡烛甩到空中而后徒手一轰,在他真气轰打下,火光迅速的散开落地,整间屋子猛的透亮了起来——着火了。
亮光之下长乐才看到,屋内墙上布满了各种血痕和抓印,仿佛有一个血人被困在这屋子中,拼命的想逃脱出去。透过这些痕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血人的绝望和崩溃。
老太的手已经到了宇文魄面前,宇文魄双手一拦,手上的黑气如同刀刃一样从瞎眼太婆面前划过,将她的双手齐齐斩断,然后宇文魄侧身一让,失了手的老太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恐惧的回过头,宇文魄却没有给她叫疼的时间,他右手在身侧一挥,衣袖从老太面前扫过,然后地上的人身子抽出了一下,再也没了动静。
很快,火光在屋内蔓延开,宇文魄再一次俯下身蹲在了瞎眼老太的旁边,然后伸手合上了她空洞的眼窝。
她空洞恐怖的眼终于闭上了,满布皱纹沟壑的样子在火光下也泛出一抹安详,就如同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她笑盈盈的抱着自己,在漫山的春光中漫步。
暖光洒在她脸上,找不出半点阴影。
“走吧。”宇文魄站起来,他稍稍驱动了内力,房内的火势就更猛了,他和长乐在火光中朝外走去,大火已经有了燎原之势,连同屋内的鬼怪和瞎眼的太婆一起烧成了灰烬。
小萝峰总坛圣殿前方,竖立着一排巨大的顽石,这四十二块黑色的坚硬的石头代表着它们各自原本的主人,日日夜夜朝圣着面前的圣殿。如今这些石头,却更像是一块块墓碑吧。女子一袭淡紫色的纱裙在这些黑色的石头里格外的出挑,她的柔美身段和绝色的容颜连顽石也为之柔软起来。
她白皙的手指触碰在冰冷的石头上,眼神落在了空荡荡的前方。她在等着,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许久之后,一个白衣男子悄然的走到了石林外围,借着石头的遮挡,男子怔怔的看着当中的那人,心里的波澜让他一阵揪心的痛。
“回来了?”女子的声音透过石头传来,依旧是柔软的。
白衣男子似乎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她,他双手握着自己的折扇,踌躇不前,反而是石林中的女子转身朝他走了过来。
“无相派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不顺一些。”女子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平和,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朱无色微微低着头,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对。”
“可查到干枯草是谁杀的?”女子已经站在他对面,身上清甜的香气若有似无,太美好了,她展示出的一切都是“美”这个字最好的演绎。
朱无色犹豫了,他发自内心的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对方,于是他道:“还没有。”
“没有?”女子摆弄着自己裙摆上的飘带,一切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朱无色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一些水汽。
“朱无色,我以为你对我是最忠心的。”女子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仿佛很痛心一样看着朱无色。
朱无色缓缓抬头,终于说到:“我......我见到他了。”
女子直视着朱无色,眼神好像一个无邪的孩子:“谁?”
朱无色伸出手,指了指前方圣域门的大殿——他的手指微微的颤抖着,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