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是采城整整一个白天最清静的时候。街边铺头行人不多,来往的都低声细语,像是生怕吵醒旁边屋舍里午睡的邻里。届时,一两马车从城门口慢悠悠的使了近来,马蹄踢踏踢踏,赶车的年轻人昏昏欲睡。
此时此刻,好像这整个采城都被这晌午的太阳,照得懒洋洋的的。
除了一个人——
马车内,沈良觉盘腿坐着,手一会儿摸摸膝盖,一会儿挠挠脑袋。他心里也如同那马蹄踢踏,七上八下。
“吁……”赶车的是阴阳门的毕东亭,他撩开车帘,道:“沈大夫,到了。”
被掀开的帘子外,是一座古朴的木楼,乌沉沉的,还有些破旧。大门前的匾额上写着栖凤楼三个字。
“唉……”沈良觉挪了挪身子,眼看着要下车,但突然又把脚缩了回来,望着一脸为难的毕东亭道:“你说,我怎么说啊?”
毕东亭坐在车沿上,眼睛盯着地面好一通思索,最终却摇了摇头。
“算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沈良觉鼓足勇气下了车,栖凤楼的大门和往常一样虚掩着。来接贴的江湖人士将大门口的楼梯都踩得凹陷了。
一推开门,他却愣了,除了平叔和往日一样守在柜台,大厅里那张仅有的八仙桌上放着一盘葵花籽,桌旁坐着一个半老徐娘,正是五倌。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盈盈的对着自己和毕东亭,像是早知他们到了。
“五倌……”沈良觉往楼上瞧了一眼:“你一个?”
五倌手和嘴都没有停下,像是爱极了这瓜子:“没有啊,平叔不是在那吗。你刚才在外面磨蹭什么呢?”她说完才拍了拍手站起来,迎着毕东亭入座:“来,公子。坐。”
五倌待人熟练风尘,毕东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推辞着继续站在沈良觉身后。
“你们大师兄的毒,解了吗?”五倌问毕东亭。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没想到五倌早已清楚自己的身份。
“解了。”毕东亭笑了笑,但这笑里带着些愧疚:“多谢楼中诸位。”
“解了就好,解了就好。”五倌笑呵呵的,又重新抓起一捧瓜子嗑了起来。
“五倌……”沈良觉支支吾吾半响,终于说到:“无忌出事了。”
五倌皱了皱眉,沈良觉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但眼下看来,她是不知道的。这一句出来没头没尾,但却就连柜台后的平叔都抬头看了看这边。听沈良觉道:“无忌在南水客栈里失踪了,那天......”沈良觉看了一眼毕东亭,毕东亭被他一看,羞愧的低下了头,听沈良觉继续将他们如何到南水客栈,师无忌又如何在混乱中下落不明等等一一说了出来。
五倌沉思了片刻,她的情绪总是藏在一张铺满脂粉的脸下,让人不觉得她有多焦急。她道:“既然你们没有找到姬三娘,那解药是哪里来的?”
沈良觉对此也大惑不解,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五倌,他道:“这是无忌失踪后三天,我收到的疾风鸟送来的信,里面附了一枚仙子笑的解药。”
五倌展开信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解药。
“是无忌的字迹。”五倌轻轻合上了信纸,走到了栖凤楼的木门前。她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黑色坠子,这粒坠子很轻很小,但放在手上却让人感觉很沉。这是师无忌的追风坠——所谓的追风坠,楼内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栖凤楼训练的疾风鸟会寻坠传书,这是他们日常联络的必备之物。但他们每个人的追风坠都不一样:或贴身之物,或常用之物,只有五倌知道他们各自的“坠”是什么。比如长乐的追风坠,其实就是她所用的匕首,而师无忌的,则是这一枚小小的黑色的东西。这连自己人都不清楚的物件,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这正是师无忌前些日子用疾风鸟送回来的。
“追风坠归楼,从此楼外人。”五倌摩挲这手上的坠子,她原本程亮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在这午后的太阳下面,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十月秋意渐浓,秋风顺着竹节谷往南,扫着两侧山中的猿啼树闹,一声声的在谷中不断回响。长乐笔直的坐在马背往四周眺望,她最早听说竹节谷中藏有猿猴,是因为吃了这种猿猴的肉可以让人走得飞快,所以不少习武之人为了寻求轻功上的突破都会到这一代来捕食猿猴。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今虽然能闻山中猿啼,但却再少有人能亲眼见到这种外形酷似人类的动物了……
宇文魄在长乐前面不远的地方策马赶路,他一直沉默少言,对于这几日路上的各种见闻也漠不关心,长乐甚至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波动,好在长乐本就不愿与他多做交流,二人虽然同行,但也仅仅是同行而已。
好在,出了竹节谷就到无相派的地界了,那里即将召开掌门大选,且这最近江湖上因为焰赤山下的事情,各路人马早就蓄势待发,这次掌门大选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免不了一场风波。
但眼下长乐心里想的确是另一事——算了算,李风云解毒的最后期限,眼看着也就要到了。
“驾……”长乐突然来了精神,猛地一夹马腹追上前面的宇文魄,马蹄踢踏一阵响动,惊得旁边林中的鸟儿一阵慌乱。
宇文魄倒是一脸惬意。
“先生,眼看就要到无相派了,你有什么打算?”无相派在南朝和青山寺、阴阳门、千机门并为四大派,历来和朝廷少有来往。宇文魄这样拿着一纸公文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无相派里,恐怕会引起这些独善其身又心高气傲的的江湖人士不满。到时候朝廷的面子保不齐,江湖的事情也管不了,那处境就尴尬了。
宇文魄回答得倒也干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打算再多有何用?”
“但这些江湖人士,大都看不起与朝廷有关的达官显贵……”长乐仔细研究过宇文魄的公文,上面将他吹捧得何其英武,明显是将他的身份置于各大派之上。连如今江湖上最德高望重的青山寺住持智和禅师也没有说过要把持什么江湖事务,那公文却直书让宇文魄主持无相派掌门甄选,岂不是将他放在了这江湖之尊的位置上。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身边却只有她这么一个小跟班,要气势没气势,要排场没排场,到时候不得遭人笑柄吗,这差事明显是刁难宇文魄的。
长乐平日走动得多,知道无相派所在的位置属于中丘城的管辖,于是道:“要不我们先绕道中丘,找哪里的官员要点人手,也总比我们二人这样唐突的……”长乐话还没说完,宇文魄眼睛往她脸上一扫,她就顿时如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下面的话也被她生生咽回去。
只见宇文魄饶有趣味的笑了笑,道:“你一个小太监,懂得还挺多?”
长乐心里咯噔一下,干笑两声:“先生过奖了……”
而后她便已经不敢再多说,这宇文魄每看她一眼,她都觉得浑身紧张。但宇文魄却说到:“你若觉得我二人这样唐突出现会惹下众怒,那我们带上更多人手,只会让众怒更甚。与朝廷有关的事情也许讲究个排场方法,那是因为他们喜欢粉饰表象,要将一切包装得合乎礼法、冠冕堂皇;但江湖中的事情,从来只看重结果。”
长乐一下听来,也为多想,随口道“既然只看结果,那为何无相派还大张旗鼓的办什么掌门甄选?直接指认一人不就行了。”
原本是要反驳宇文魄,对方听了以后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笑容,长乐莫名所以还想追问,宇文魄却不理她了。
“嗙!”一声兵刃相见的声响从前方传来,而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长乐不由一勒缰绳将马停下,但宇文魄却还是不急不慢的往前赶路,仿佛没有听见这声音。而路的远方,几个人影追逐着靠近,长乐看了看四周,这峡谷路邪,可是埋伏人的好地方。来者越来越近,率先跑到他们跟前的人直接与宇文魄擦身而过,在经过长乐面前时略微顿了顿,这个人长相平平,但眼神正直不参邪念,他的样子似在求助,但见长乐没有反映,又迅速的朝后面跑去了。他身后有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五个布衣蒙面人围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合攻,那高大男子手上拿着两把巨斧,挥舞间风声轰响气势如虹。
“奔雷!”长乐认出对方,那五个蒙面的似意不再他,更像在冲破奔雷的阻碍。他们的目的是刚才那个年轻男人?
刚才跑走的那个男人却也没有走远,前方的峡谷一片悠长,也不知是否安全,他索性站在了长乐马后不远处,似乎希望这两个路人能好心出手相助。
而这时,围攻奔雷的五人中有两个冲破他的防线,已经朝这边赶来,眼看着已经到了宇文魄跟前,情急之下长乐大呼一声:“先生,小心那两个杀手!”她这一出声,原本不打算招惹宇文魄的那两个蒙面人心绪一乱,又被宇文魄一脸寒意骇住,下意识将他放在了对立面,与之交错之时,二人齐齐出手攻向宇文魄。
只见宇文魄的身形在马上虚晃了一下,他身旁两个蒙面人就一左一右飞出老远,“嘭嘭”两声,倒在了路旁。其中一人似昏死了过去,另一人吐出一口浓血,很快爬了起来,面露惧色,迟迟不敢再上前。
而那边扭打的奔雷和其余三个黑衣人都朝这边看来,奔雷认出长乐,但他们出了楼就各自有任务在身,所以并未相认。反倒那三个蒙面人,从奔雷身旁撤出老远,其中一个对这边吼道:“两位为何多管闲事!”
宇文魄却冷声道:“我本不想多事……”
他说话时,周身泛起一股极强的杀气,连同奔雷在内都心头一震,山中的鸟兽也被天性驱使,四下散去,林间一阵杂闹。
听宇文魄缓缓说到:“但我已经杀了你们一个人,若让你们离开,今后只怕会不断找机会骚扰我。”
一语落下杀机毕露,但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出手的时候,他却骑在马上没有动,反倒那剩下的四个蒙面人,猛地朝来的方向撤去,连同那伤残的一起,一溜烟儿的不见了。而后这林间重新恢复了生气,宇文魄周身哪里还有半点杀气。
然后就见奔雷面向那冷傲之人大步走来,见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心中莫名的压抑。
奔雷抱拳道:“多谢。”
宇文魄一脸淡然,听他谢完,就不再看他,而是盯着那几个人逃走的方向。说来好巧,就在那几人的身影没入来路之后不久,突然又有一群人折返回来,他们穿着打扮和那几个蒙面的一模一样,但人却多了许多,而且来势汹汹!
奔雷惊讶回头,他知道宇文魄无心帮他们,这下居然杀出来这么一群人。他上前一步,紧紧握着斧头,准备拼死应战。
长乐正为奔雷捏了一把汗,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一群人少说十七八个,乌压压的靠近,却略过了奔雷,直接冲向了宇文魄。只一瞬见,一群人上下齐攻,竟是用了什么阵法,已经将宇文魄围在他们之中。这些人身手极快,变换方位形成了一个蝉蛹的形状,宇文魄的一袭黑衣在“蝉蛹”中化成了一缕黑烟,身形不实,招式莫测。
奔雷和长乐都瞪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宇文魄踪迹,却只见这密实的蛹阵里突然飞出一个来倒在了远方地上没了动静,然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
这一切发生得并不快,但却很有频率,而宇文魄的身影就在此时猛地出现在半空之中凭空停住,他的发丝和衣袂在惯性的作用下浮起一个漂亮的弧形,眉眼冷峻气场森然,一袭黑衣如同修罗降临摄人心魄!但听谁“啊!”的一声尖叫,他脚下的蛹阵如同破碎的花瓶一样四散坠地,而后“嘭嘭嘭”的落下了一地的蒙面人尸体。
宇文魄身子一转重新落到马背上,留给后面几人一个杀伐冷漠的背影。奔雷的武功在栖凤楼已是拔尖,他又自恃武痴,但这时他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握着斧头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这算不上一场大战,但却已经足够的精彩。
只有宇文魄自己知道,在这山谷之中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一场杀怒。所以他必须快,极致的快,快到不能让任何人看清他的一招半式!他轻轻夹了夹马腹,准备继续往前赶路,身后却传来自己的小跟班和别人攀谈的声音。
“奇怪,这些人是冲你们来的吗?”这先后两拨人穿着打扮都一样,看来是来自一个地方。应该是因为宇文魄出手阻拦了,才会围攻他。
“这些人来势凶猛,到底是什么来头。”长乐下了马,方才获救的那个男子已经和奔雷站到一起,看来奔雷是在保护这个人。
“这些人是冲我来的。”年轻男子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但他说话却很慢,一字一字像是念诗一般,他看了一眼宇文魄漠然的背影,于是对长乐拱手道:“多谢二位相救。”
奔雷也朝长乐笑了笑,心里感谢她刚才出声相救,若不是她无端端大叫,刺杀的人也不会去找宇文魄麻烦,只是不知道宇文魄有没有察觉这一点。
奔雷关心的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要去何处?”奔雷是个不善伪装的人,所以他干脆就沉默少言,就拿这一问来说吧,是有心的人细细听去,就能听出他二人之间的熟悉。好在那年轻男子并无城府,没有多想。
长乐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宇文魄,道:“无相派。”
奔雷和那年轻男子都是一愣,后者上前一步,眼中充满期待:“二位是要去无相派掌门甄选!”
长乐点头。
“那二位可否送我一程,我……”
“常喜!!”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宇文魄牵着缰绳回头看来,语气里有一丝不悦:“跟上我。”
“好。”长乐赶忙爬上马背,看了一下马下二人,但没说什么,直径策马而去。
奔雷看着策马而去的长乐,又回头看了看前面的路——竹节谷是北入无相派的必经之地,如今掌门甄选之日已近,照理说应该有不少江湖子弟途经此处。但他们在谷中走了约莫一日,除了那几个杀手之外,就只遇到了长乐和宇文魄。而且刚才围攻宇文魄的那群人,看似和刺杀他们的杀手同样着装,但行事却十分不同,从他们出现、布阵、包围、合攻都体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感觉。
这些人,真的只是因为宇文魄无心的救了他们一把,才会全力围杀他吗?
“奔雷兄?”他身旁那说话慢吞吞的男子情急的上前一步:“我看,我们还是赶快跟上他们好了,如果半道上又杀出来什么人……”
奔雷看了看天色,现在加紧赶路,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出谷,如果天黑下来,这山谷里危险就更多了,他点了点头,这样虽然有些不道义,但也只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