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其实已经过了天山,深入胡地。
只是尚迂绕于天山南望的山林,并没有看到胡歌牧羊的景象。
时下,正是阳春天气。
天山南秀春色旺,人间到此尚知春。
这南望天山,与十八人早时于天山岳北间临到的冰雪,完全两个世界。
芳草萋萋,飞鸟鸣翠,满长安都看不到如此丽境。
但不知长安乡里已然何时何景?
这里可正是身来的最好时节。
十八人顺着浓荫山道一路直向,终于走出幽然山林,放眼便见了辽阔草原。
原来那圆月之下,毙死狼群,是伏匍到这草原边缘的。
草原绿似碧海,远处可见牛羊。阳光照耀,美越无边。
十八人自入天山,可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格外松放的心情。
一路诵着金刚菩提,踩着绵延生草,直往那有牛有羊处,欣然循去。
十八人边行边想。
“莫非那琵琶音曲,亦来自这广阔绿野当中?”
行不中时,渐见草原上露出几顶洁白帐篷。
篷帐素洁如纱,顶穹婆娑缥缈,遥遥望去,就如冠顶的一树梨花。
十八初入疆塞逢遇的是皑皑白雪。入疆之后,又看到的是“满野梨花”。
真是,误将梨花当冰雪,此处冰雪是梨花。
这十八个,自窝进那菩提洞中,被密修了心法,宛然被绝了世一般。现在见到这穹庐雪顶的牧人帐蓬,就如捱到了人间家里。
真是,落灵梨花一顶帐,望人走出山谷来。
见到个有人的地方,众人焉不心喜,不觉放快了步声,个个如欢羊一般,往那帐房间去了。
汉风多伤谣,胡地声牧歌。
十八僧就是没有来过胡地,早在汉境时就已闻说。
虽然未见胡人纵马放歌,但深信胡人居风,是往水草逐美的地方驰马起歌的。
汉曲当中的苏武牧羊,不要说在长安城闾曲小巷尽人能唱,就是法门寺盛会当际,也有人把苏武牧羊的故事集会到灯佛故事当中,或论变文,或论快书,演义于僧堂,涨志于僧家的。
苏武牧羊,那可是牧出了汉情,牧出了胡风。
十八人虽然在法门寺里被算作白丁村野,到了这外乡异地,可就不是野鲁匹夫了。
毕竟汉家风气,慕信近人,尚礼崇仪。
但近帐房时,个个轻音细步,款款探望。
十八人在桃园塑修,那毛发髭须虽然野出僧人僧仪,但碧水清池,日日沐洗,可也是洁净可修,新润含光,加以盘束,断不像山居野人,云游野客。
个个虽然身形弱瘦,面还枯蒿,但毕竟已溢有血气,不说面色桃花,但也不是苍白的骷髅。
就相貌来说,看着已不似刚出修洞时那般骇人了。
十八人轻履往去。
牧人帐蓬顶举苍穹。
确实,能在物形筑居中看出胡人们指天问天的浪漫雄阔。
与汉家青砖碧瓦,烟雨楼台相比,这物居中更蕴有拙朴的诗意。
牧人帐房在辽阔草原上零落散处,可不似汉家房屋檐墙相接,鳞次栉比。
十八人自出了桃花山谷,履草而下,面前恰好就对着一顶素洁妙美的大帐。
近到蓬包,先是在帐外声语数度。
礼问:“帐中可有人无?”
半天,却无人应。
又翘首待立,良久观望,依旧不见四处来人。
遂,相互一视,心明着,便由那起头的领僧,揭帐而入。
帐内果真空无一人。
进到胡野草原,十八人才看得出那顶顶白帐,素朴拙风,作风简放,不过入到帐内,却发现那奶酪盆盘,皮草家当,梳理得洁整如新,井井有条。
可人到哪里去了?
莫非随那草场边的牛羊看山望水去了?
时,天已晚色。
十八人既已入帐,遂在帐内栖了下来。
出家人毕竟随性。身进了大帐,这心也就跟着去了。
十八人依旧首尾环诸,坐到那大帐毡毯上面,停云默诵,所诵经语自是那初出汉境时一路声诵的金刚菩提。
一旦离形出居,十八人便要声诵菩提,籍以互通心境,不搁生熟。
这可是集体功修的好习惯。
不过,自从那夜在碧水桃潭齐声念诵了菩提洞密修的八言真经,令出一股冰雪霜风后,十八人实在是不敢再妄诵此经了。
万一把这顶梨花穹庐,活翎帐蓬给人家冻翻冻落成一帐冰雪,不知会惹出何等事端哩。
这十八人,自在碧潭园亭当中安静复修时日,愈加显为了一个整体。
所行所想,几乎是不需要言语的,幡然默镜,便能对事几共同省悟。
此番又入这空灵白帐,自然又是共參共契的大好时机。
佛讲心如大海,其中可沭日月,这参契修明自然是要量出心中大海。
然而,这慧心的宇宙,浩瀚无边,焉有涯际?
越是往深静中追探,越就感觉到如临深渊。
而栩于身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枝,也会皆尽余隙阔开,似百眼深海。
看世界大,可大到无际。观世界小,又小到无垠。
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十八人明慧心修,不断觉悟,不觉间已从暮昏坐至夜时。
又见当空月明,澄澈皎然。
岂知,众僧默修间,这白云大帐外已经遁来百千蹄足,匿于草野周际,但等时机,蜂涌而动。
原来一大群夜伏的狼子,晓首明月,竟嗅着人的味道,将那穹庐白帐重重围了起来。
这狼群似被有意恪训过的一般,单瞅个乱了的时机,冲进帐中撕杀。
十八人己成罗汉法坐,静若磐石,哪有群狼獠乱制动的时机?
正身坐间,一曲声幽琶琶,又如在碧水湖亭上那样,袭心而来。
琵琶又现?
十八人焉能坐得下来。
个个闻音识曲,收神疾出,便于帐外尋那琵琶。
十八人久困的心谜,当然被这琵琶给激动了。
这一阵飞出,岂料却惹出帐外的群狼嗥啸惊变。
那野域荒狼,仰声嘶叫着,如一通乱雨,向十八人飞扑了过来。
还当静世界,哪知豺狼夜?
若非琵琶音曲,窈然传来,这十八个金刚,恐怕在这白云大帐寂灭安坐,直到天明。
如此,又岂会惹起这电怒的狼祸呢?
十八人这才于月下看清四际蜂涌的狼群。
掠目盘点,何止百头,近千也有。
十八人从未见过如此阵候。真是神惊意骇,始料未及。
莫非要赤手搏狼?
可不赤手,又有何在身的法器法物了呢?
也只有赤手搏狼了。
那狼群哪管经停。瞅着月下身影,啸嗥飞扑,将诸僧团团围住。
十八僧在法门寺时,只会些野禅的拳脚,哪里能归出个正规的套路。这等拳脚,强身健体还行,用来御狼可就是笑话了。莫说御狼了,就是束贼拒盗,也是施展不出个名堂的。
眼下要搏,也只能使出蛮力。
可僧人蛮力再大,岂又能大得过这非死即杀的荒狼血性。
谁意料,这白云帐外竟然隐着这么大的个狼群?
荒狼伏击,十八僧哪有心理准备?
情急当中,十八人环成一圈,开始引声齐诵那禅洞密修的菩提真言。
“既然这声诵能令桃花结霜,碧潭成冰。焉不用来拒杀狼声?”
那咒声既出,果然气势宏大,满野萧瑟。
竟然把那些疯狂近身的野性狼子纷纷逐到外围去了。
十八僧哪里知道偏偏在胡野之地,命犯了琵琶。
这荒冷音曲,对于他们到底是福是祸呢?
可这菩提声咒,真能把群狼拒于千里之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