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物,各有其性。所谓人有人性,狼有狼性。佛言明心见性,或许就是见遇本心,澄明自性,如是方物有安适,境有所对。
十八僧如个经筒箍成了一圈。大成拒狼之势。
可这山野荒狼,闻那寒音,如触冰凌,竟然往十八僧声咒的地方逐群儿退散。
退而不远,只是退到那声咒无及之处。
在苍凉月下,群狼逡巡伏游,保留气性。
所谓狼狐最有智性,与疑狐相比,荒狼更善筑群结队,稽查形势。
这狼声一退,十八人反倒像是松了箍,这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在那明月下面,哄嗡声诵。
这咒诵之声再寒再厉,已不似在碧水深潭当中。
虽然在那园亭桃潭,凄苦咒声,可以凋花冻物,但这里可是旷阔深野,无际草原。咒声再势大,也会于野旷当中散声去音,解为微弱。
这悲声苦咒,仅仅能把那狼子拒开,要做到冻住狼尾,毁伤狼嘴,断不可能。
好在是,群狼被那如商如角的寒音驱退了。十八人才没有步出白云大帐,骤逢群狼时那般动魂惊魄,无有料及了。
这紧势好歹是缓了下来。
十八人当然知道,群狼虽被拒开。但依旧卧伏四面,怒伺时机。
既然荒狼还在那里蓄意力性,十八人也只好于生草当中,坐成罗汉法相,反复诵咒。
十八僧虽然逢此惊变,心气坠颤,不可量方,但一旦复返罗汉,可就很快心静火传,静若当初了。
这僧心一定,才又见凌顶夜光,间星朗月,一练尘洗。
说实话,这芳草夜空,可真是星火璀璨的不夜天。
那帐外传来的琵琶音曲,隔着怂动的狼啸,复又听得清楚不二。
果然是那深谷当中夜夜袭来的琵琶。
野旷无有天低树,天外偏来琵琶声。
“为何这萧瑟音声偏偏又和狼扯上了关系?”
十八人真是心迷神更迷,性惊魂更惊。
拒狼诵咒的当儿,那琵琶音曲,似从静从幽变得激越遍飞,不可束收。就像是深谷积水,冰下涌流,要破开壁石,俯冲溅射,澎湃飞驰。
在这音声闪破当中,十八人竟然也意换神移,写意金刚,如那涌流声曲,在芳草阔地,箍起个罗汉逐杀的阵势。
十八僧一面声咒,一面形移,如股铁帚掀起的飓风,往狼野间铮铮逼去。
琵琶果然起了杀音,传出了杀曲。
也激起了十八僧从来未生的杀性。
狼有狼性。往阵外离足的野狼,本就等势诵经的僧人换阵移形。
僧人一动,群狼顿啸,悚然交纵起一股愤蛮的杀气,四面八方,向阵僧扑击了过来。
十八僧松臂放狼,罗汉内收。很快在周心箍起了方阵,如个罗刹秘窟,金刚铜池,令狼外不可入,内不可出。
显然,在那琶琶声激当中,十八人已从拒狼斥狼,箍起罗汉声阵,移变出了这个分音放位,放狼困狼的伏魔法阵。
数十匹荒狼,很快被箍于阵中,伏脊嘶鸣。
十八僧虽然将狼厄困其中,但也只是羁困犯狼,却不知如何伏毕。
是要退伤,还是阻杀?
十八人用出了伏魔法阵,可就是不知道这个“魔”该是如何个“伏”法?
亏得那荒狼闻得菩提声咒,荡魂裂腑,不寒而栗,暂时还掀不起血腥。
十八人能于这芳草野地,突然成就出一个在法寺之时即已闻说过的罗汉伏魔法阵,确实,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传说,洛阳白马寺最能镇寺的法方——形意铁八卦,就是从罗汉伏魔阵中演化出来的。
而白马寺的铁八卦对传说中的江湖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解。
意味着无破。
十八人能突然会得此阵,如若时逢那江湖无解的铁八卦,怕是也当场有解了。
既能成之,何患无解?
虽然伏魔阵成,但对十八僧来说,此阵目前仅仅用做困狼而已。
群狼见十八人围而不杀,渐渐又起了蛮性。
里狼嘶吼,瞬时那阵外群狼仰声怒啸,如浪声扑。
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荒狼呲牙吐目,声势愈烈地往诸僧身后扑袭过来。
显然,仅仅围住阵内狼子,而不杀灭,这罗汉阵脚,迟早会被群狼撕破。
这杀还是不杀?
不杀,身死。
可杀,又何杀?
在这嗥啸乱声当中,那琵琶声曲,却是始终不断。
似乎狼往哪处袭击,那音曲就能带醒诸僧手臂,把哪处恶狼击退。
正是这十八颗罗汉法心被反复迂绕于那声曲当中,这十八个人才如一个如整的山脊,将疯狂扑杀的狼群始终剥离于外。
这是无法想像的统一。
更为深奇的却是,他们指掌所到之处,不仅能同时聚集十八人之力而为一针,同时,又散化一针之力遍于群狼。
所指狼身,皆中死脉。
几乎没有一滴血从狼牙中溅出。
哑声落地,不再身动。
“怪不得那晚所见群狼集毙,竟然没有一丝儿被杀的血迹?”
原来,正是借了那琵琶音声的无形之力,射中了凶狼的命门。
这十八人若非在桃亭碧潭,夜夜袭心于琵琶当中,也不可能将手之能指,形化为可追影闪射的琵琶音指。
一音十八体,体体有寒音。
在菩提声咒与激越琵琶当中,十八人竟然达成了如此完美的不可思议。
此时,此景,宛然此天此地便是一只可用心力弹响的夺命琵琶。
指寒只为声声曲,夺命琶琶垂泪来。
这杀机和杀性,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开始了。
那杀性和杀机又于何时落幕?
恐怕十八人自己也不清楚了。
总之,截止天明,近千荒狼竟然被十八僧皆尽杀死。
再望所处,狼迹游逃的地理,己阔伸少说也有百里之地。
十八人真真在这风香草香的大草原上,造化了一个屠狼的奇迹。
狼被击毙了。可那琵琶音曲,也奇妙地消失了。
它如来无何有之地。去也去向了那虚无之乡。
十八人再次确认:当空弥漫的,还是那股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风尘花香。
星空如花,月光似雪。
满天尽是繁星斗,曼妙花香入雪来。
这是一股花香吗?
可它到底是一种什么花的香呢?
十八僧漫过荒狼血腥,只在那冷血当中寻找那血外花香。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呢?
“初觉但似杏花,再闻却似水波。
混沌但似有形觉,百窍空心灵无声。”
它是一股但有还无的天香!
琶琶声迷,花香更迷。
显然,要漫越无际原野,追那弹音散香之人,不再可能。
琵琶若能声声曲,但留浮尘一段香。
要解花香,还解琵琶。
十八人只好落身安卧。
毕竟大杀四方,还须念经超渡。
狼也有命。命宿灵魂。不超不渡,更是冤孽。
于是,那百野狼尸之间,又哄嗡嗡传出十八人超化渡灵的菩提经声。
晨光徐来,清辉直耀,这胡天一大早的光日照临到十八人身上,就如活显着十八尊无朽的金刚。
十八人超经诵毕,落回法身。
正去神云寂时,却于那仙山林麓当中,奔出一支铁骑。
一阵剑拔弩张,吆喝着往白云大帐间冲驰了过来。
看得出来,这队风烈的人马,是暗夜间往山林深处隐伏下来,单等寅晨奔袭,弓射弩杀荒狼的草原猎人。
白日间,草地间游散的牛羊,定然是猎人们用来引群狼出山的诱饵。
当见百里之野,尽是狼尸,可把这些草原猎人们吓了个呆惊。
这狼死的可不是一只两只,而是百只千只。
谁人竟有如此神通?
是这些现身草地的怪异来客吗?
猎人们哪里敢信?!
个个勒马索缰,把十八人团团围住,就是没有一个敢掀下马身。
呜哩胡啦,不知在马背上嚷些什么,闻那音声,倒与当初来法门寺掠书的那个胡僧声语甚近。
十八人依旧罗汉默坐,任其在四周戳腾喧嚣。
足有个把时辰,这些胡骑似才认信了这十八人屠狼的事实。
这下可是齐刷刷地滚下马来,围到他们身周伏身便拜。
胡人们指天问天,素有信仰,瞅那鞠身伏礼的样子,显然是在敬仰这十八个天降的罗汉。
十八人这才从有股张紧的敌意当中放出轻松。
纷然树起身来,与胡人笑傲到一处。
这一天,草原上算是逢到一了神奇的节日。
有这十八个神奇的罗汉,一夜之间,便除去了这胡草芳地,数代胡人椎心的忧患。
还有比此更值得敬仰并庆贺的大事吗?
众胡勇将十八人纷纷抬上了马背,弓弩放带,翎箭收壶,牵着马缰,如驮载着外亲的新郎,欢天喜地地拥向了草原的中央。
胡马前瞻,早往营地送喜讯去了。
其余的,载车驱轮,奋胆儿但去收领那遍野的狼尸。
好壮阔的草域,好秀媚的风光。
正因为这秀美中盈溢的肥沃,才让这水美草美的地方成了荒狼袭领的目标。
草原上的帐房越来越多了。
个个梨花盖顶,素洁缥灵。
“原来草原如此之大!”
十八人走出桃花谷,入到白云帐,只是入了个草原的边角。
草原大着呢,就像传说中的大海一样。
渐至领帐时,十八人早被众胡勇抬下马来。
三五个胡健,纷纷把十八人举到肩上,令其靴不履尘,脚不沾草,如怀着凡仙故事一般,往那帐门外迎侯的人群中欢歌送去了。
帐里帐外的胡人早就烹羊宰牛,吹鼓鸣号,热火朝天地兴动出了接迎的盛会。
这盛会之盛,一点都不冷于法门寺当日从帝宫授领红宝经书的大法会。
怪不得芳草深处,只见牛羊不见人,原来,胡人们都躲在这里。
那猎队兴高采烈,虽然杀狼的功勋不属于他们,但他们却为草原族人请来了十八尊真正的灵神。
而这个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世人们膜拜的英雄。
从此,这十八个人便被神一样,敬仰到了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