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僧人大都未到过胡地。
哪里去体验如此景象: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十八僧人深入胡地,才知诗人所言非虚。甚至实际境遇比所言更甚。
初,还闻鸡鸣狗唳。虽然路远,却见村落。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山暮色,墟郛含烟。
十八人离开汉境渐往西去,所到往的自是远荒墟郛。
这生地间居住的,大多是戍边垦荒的边民,饮食起居,尚承有中原汉人遗俗。
边民们但见内地人来,围来观聚,可是个个喜欢。
僧人们一面与边民喜会,一边便把胡僧样貌,方语,竭尽描述于众,希望能讨出那厮出边的影踪线索。
众老少一听,汉地和尚们是跑到这边境上来寻人,只是摇头,都言从未见闻如此声迹。
边人们居塞几代了,都没有见过个蕃僧,更何况经年前有念蕃语的胡僧过来。
十八人一听顿时神色凝滞。热心热念当下便被冻了层冷冰。
边民们见僧人们个个神落,只好又三言两语地为他们打起了精神。
他们说,虽然这边塞墟郛没有见来过蕃僧,但西野广大,胡僧过往内地路道可是多着呢。虽然,这边塞上未有见来胡僧,不过,从他们呼噜哇啦的方语,似能辨得出胡僧来自更远的西地。
要寻还要往西去寻。还找还要到胡地去找。
这里仅仅是汉胡边塞。
众僧面面相觑。听来如冷风灌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胡僧也恁是诡计。若被逮到,定将那厮万段碎尸。阿弥陀佛!莫怪和尚发狠,皆因那胡僧妖孽太大,欺人太盛。
和尚们满心愤恨,一脸愁烟。
这去还是不去呢?
这找还是不找呢?
这追还是不追呢?
可去,便是荒沙戈壁。
可找,便是茫茫冰雪。
可追,便是缥缈深渊。
这可不是在长安城里找个摸狗要饭的。这可是要在无边无际的蛮荒地方,找个无影无踪的诡譎的东西。
此时尚在边境。虽然,也已背乡离井,目尽蛮荒,但稀稀疏疏,还算能升出云烟。
再往北西,可就是千里无人烟的弋壁荒原,至翻过那冷越的天山,才或许能近得那胡僧影踪没现的地方。
至于是否能找到,那就看天命造化,佛陀保佑了。
边民们纷纷各议,越议也是各个神色铁青。
诸僧一听,这连行近月,竟然连个西陲的边毛都没摸到。
这要追回胡僧,何时才是个尽头,何日才是个岁月?
声说间,己有些气馁。
可寺命在手,空着回去也是个杀头,不如莫畏艰险,寻找过去,或许高佛大菩萨能慈悲出个得获的吉兆。
众人窃窃私议。显然也已明了了共同处境。
进,便还有希望,退,则只有死路一条。
窃议间也便相互提胆,众志成城了起来。
十八人虽然同在法门寺时彼此信任,相互担当。但深入荒域野境之后,才知道了什么叫个同船渡厄,同舟共济。
在寺里那是在担任法务。在这里可是要考量心志。
十八人听够了边民热议,夜后,个个难睡,只好如在宝寺守宝时那样,围了个圈,算是拢到一起罗汉打坐。
好歹是捱过了这冷苦的长夜。
这坐了一夜,倒让和尚们不生了犹豫。都知,不当下道断,时久了,便会扰到法心法信。
第二日便辞别边民,立志探远了。
众汉裔悯惜相送,但嘱胡地风险,渡不过苦厄,便还回来。赠衣攘食,好歹是装备了远足的行程。
既然不能回头,要行过绝路,自然就得杠起脑袋前进。
众僧意志奋发,循着指路,连天黑夜地往天山外赶去了。
十八僧共同赶路,实话是个不小的规模。虽然路途险远。但比起踽踽独行,可是快乐多了。
十八人虽然无甚佛修,但多少虔敬金刚菩萨,通够弃家入寺,还是有些出家舍身的诚愿的。
所以,一路上极少忿怨,偶有沮丧,但很快相互提气,愤愤然道:都怪那胡僧诡诈,才落得舍家离寺,怕掉头保命。定要找到那厮解命解气。
这前脚摸探着胡僧,这后脚又谪忿着往过,在此厄境之下,众人找那胡僧的心气愈发坚决,也愈发迫切了。
十八人一路上周流饮食,节制排用,还不算险难。
时下,最难的却是这冰风天气。
路行间,非冰即雪。
时不时便袭来灌耳冰风,于那冰雪当中战战颤颤,几近无法走动。
千里荒野,哪有再有人烟?
为堪冰风挡道,十八人索性前后三排,环臂而进。
或风或雪,始终结构一体,不生遗漏。誓愿: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就这样将及一月,终于走到了天山脚下。
皑皑冰雪,从天而落,哪里有人过去的缝隙。
十八人望着冰雪天山,就如望着坛天地狱。
路是绝死了。要往前去,必须攀越这冰天雪地。
众人又集到天山脚下,持诵了一阵经文,都说就算死了,也要从这绝地攀越过去。
誓念既定,便齐身往那冰莽险地,寻找可攀可越的道路。
左右堪探数度,总算在冰谷侧峰,发现个可供攀援的路道。
十八人心结一处,都道但能翻越这冰山过去,便能进人烟之地,若有命便算是能保住了。
众人寂肃精神,势临生死。围成一团,共诵一段金刚经,算是再拢神志,铁下决心。
乘着天明,束紧衣带,结实索钩,同系腰伎。
十八人单列竖纵,前后呼应。打起力气精神,共同吆喝一声,便往千丈冰崖间攀岩而上。
真是关塞极天惟鸟道。
十八人悬到冰崖间就如寒鸟过极天一般。
虽然寒天极道,好歹是可艰难而上。
然而,攀至高中,那攀援路道,却绝断了。
只有竖直悬垂的冰峰雪壁。
就是鸟都飞不上去,莫说与人呢?
众人愁楚绝望,正心思着后撤。不了,天气突变,风雪呼嘯大作。
天地瞬时阴暗。转眼间,连身前身后同伴都望不到了。
幸亏钩索腰系,束带缠连,还能彼此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十八人如悬在命运纺锤间的那根冷线,在冰雪怒啸中被提悬于半空当中,剧烈晃荡。
真是生死难卜,命悬一线。
十八僧个个扣紧冰石坳隙,但求怒雪迫过。
然而,谁预料,风雪未过。只听得雪壁催裂,冰崖断碎,哄隆隆一阵巨响,整个山壁挡腰塌崩。
十八人如冰崩的雪石一般,瞬间便被沉埋到悬崖冰壑当中去了。
真是:天崩地裂无余歇,纵是金刚也身碎。
哎!这十八人,铁心走出法门寺,谁料浮生葬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