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杀了她,才想起来一切。”
他说:“她救了我一命,我负了她一生,送了她一命,害她魂飞魄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他说:“我见她时,她还是山上的采药女,天真活泼的像山魈魍魉。”
他说:“我没想忘了她,我是想娶她的,可是不能,皇恩后禄唯有忠义以报。”
他说:“江家历朝国师,忘个人还容易不过。”
他说的很混乱,正是因为混乱所以再真诚不过。
寂空没说话,他知国师只想找个人听他说话,是谁都好,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所以他只是转着手中一百零八颗檀木佛珠。
东方已出现鱼肚白时,国师正待告辞,有面无表情的女子带着森森鬼气靠近,他便又坐下了。
女子在离寂空不足十尺的地方停下,手中捧着一个白蓝色光团,声音嘶哑道:“王令我送与。”
寂空摇头:“当由鬼帝决策。”
女子固执的站在阴影处,不言不语。
寂空也不恼,手中佛珠依旧缓缓转动,此时是清晨即使有大风吹过,那风也是凉的。
日高升,渐偏西,时至当午,女子有些受不住了,身上黑烟冒起,黑衣之下显得脸越发白了。
元情摇着一把纸扇突兀出现在亭中,将白蓝色光球吸在手中,纸扇一挥,女子消失不见,他用纸扇半遮半掩,声音哑哑,暧昧非常,他道:“若不是欠你个情,本帝何必聚了这女子的魂巴巴让梧厌送来,既然如此,倒不如扔进饿鬼道罢。”
寂空知道这白蓝色光团是什么了,他转着手中佛珠无谓道:“无妨。”
他是无谓,可别人不一定能无谓,许久未开口的国师开口了,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可。”
“有何不可,本帝做事岂容你置喙。”宽大袖袍一挥,一道乌光直奔国师而去。
国师不躲不闪,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不是躲不过,而是有求于人就得拿出诚意来。
他擦去嘴角的血,极为坚定道:“她如今这样都是我害的,我自知不是鬼帝对手,惟愿以己身代她受此难。”
元情那一袖风并未用尽全力,饶是如此,国师也受伤不轻,一席话说下来,其间几次停顿,或还咳上一咳,反是如此却愈发显得感情真挚。
元情颇感兴味的打量一番,正要说些什么,从虚空中飘过一枚白色锦帛,打开来扫视一番,眼角里露出星星点点的喜色,直道一声:“好。”也不知他那声好究竟是何意思。
言罢,抓住国师腰带,便要踏入虚空中开出的鬼界之门,却被寂空喊住。
寂空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明不白的问话,国师闻言沉吟片刻方道:“慕容若是问起,便道我容天对不住他,若是不问,那便就算了。”
“你以后?”
容天笑了,有些苦涩道:“以后,呵,还有什么以后,她若是入饿鬼道我便替她受此苦难,她若是入得轮回成人,她若愿我便教她道法,助她脱离轮回之苦,她若不愿我便护她一世又一世。”
寂空摇头,极为不赞同道:“你明知贫僧之意并非如此。”
容天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的眼不复清冷,言谈中竟有几分认命。
寂空意味深长道:“最后只怕镜花水月。”
容天抿唇一笑,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鲜活,扭头走去,已是下定了决心。
寂空何尝不知修道者经历千难万险心志已是极其坚定,刚刚不过是为了对他的新弟子有个交代罢了,见容天如是模样,便不再多说。
元情已等的不耐烦,见他俩说完,再度要踏入鬼门,却又被喊住。
元情转头,皮笑肉不笑道:“和尚,还有何事?”
寂空宝相庄严道:“花色不适合你。”
元情愣了一愣,笑道:“和尚,你倒是第二个敢这么对本帝说的。”
寂空理也不理,转身就走。
元情嘴角噙了一抹笑,踏入虚空鬼门,黝黑鬼门上的花纹化为狰狞古兽,最后弥漫得模糊成了虚无。
寂空没有离开皇宫,也不曾呆在靖希宫,他一直游离于皇城之中,随意之至。
宫里侍从宫女巡逻行走间,或在浮萍池旁或在青石墙上,往往能见到白色僧袍男子,神色淡漠的转动手上一百零八颗檀木佛珠,宝相庄严。
一层层报备上去,诸大臣只道一切任他去,侍从宫女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有所质疑,便由得他去了。
一连过得半个月,正在青石墙上闭目冥想的寂空忽而心中一动,身形晃了几晃,消失在原地,一旁巡逻的侍卫习以为常的波澜不惊。
靖希宫内,明黄锦缎上苍白面孔的少年天子在沉睡近一个月后终于醒来,他睁着懵懵然的眼,若初生幼鹿,全是茫然无辜,眼珠转了一圈,才慢慢对上寂空的视线,看上去和任何一个鬼门关口走一遭大病初愈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他的表情有些无措,小心翼翼的开口,声音满是嘶哑,像尘封多年才再次被打开生满铁锈的铁匣子,他说:“容天他呢?”
“他让贫僧转告你,他对不住你。”
寂空淡漠如旧。
慕容勿埅张张口,又闭上,露出一个温雅的笑,极美,像碎了一地的琉璃。
宫内静默无比。
“哈哈哈哈,好一个对不住我。”
笑声嘶哑,却猖獗悲凉,听者泪流闻者悲伤,那是大漠古道瘦马西风的绝望,那是念天地之悠悠却无处容身的苍凉。
“咳咳。”
慕容勿埅笑到一半因身体未好猛烈的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咳嗽,他看着寂空的双眼无比认真的说道:“圣僧,无论如何请您收下我。”为以示诚意,他挣扎着落地,溅起微尘无数。
寂空见慕容勿埅如此,既不说好也不拒绝,只是对旁边一直照顾慕容勿埅的金发少年淡淡吩咐道:“西格,你留下照顾他。”
语罢,一步跨出门外。
“圣僧,圣僧。”
慕容勿埅失态的连连喊道,挣扎着就想下地,怎奈大病初愈,无力的手几次打到在一旁的西格。
西格制止住慕容勿埅不理智的行为,将他拖到床上掖好被子,一道气茫打出,慕容勿埅暂时动弹不得,凶狠的盯着西格,西格见他气到极致却只能任人宰割的模样,心中不觉好笑,唇角不禁流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抿抿唇,强压下去。西格走了两步,盘腿坐在雕龙画凤的龙床旁边,闭目观想自身经络。
慕容勿埅无可奈何的闭目,早先醒来的莽撞慢慢沉淀下来,恢复了往常的百种心计。
与此同时,燕国皇都某处宅邸。
无名抛过手中的漆黑令牌,不知从哪儿拿出的白脂羊玉酒壶与晶莹酒杯,一杯一杯,自斟自饮。
过了很久,寂空未走。
无名道:“妖界令已经给你了。”
寂空坐在石凳上,静然无波的瞳孔一片墨黑:“贫僧知道,当初六圣人善,设六界,教道法,为何还要设情劫,看众生生生世世沉溺情爱不得解脱,饶是红莲业火也好,慈航普渡也罢,众生只能于苦海痛苦挣扎。”
无名饮下一口,日日夜夜喝酒,也许是醉了也许是没醉,薄唇微扬,懒懒道:“七情六欲,爱恨离别,若是没了,未免太过无趣。”
寂空道:“这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无名放下凑近唇角的杯子,淡淡的近似嘲讽的笑道:“这也不像你能问出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寂空起身,一道法术打出,消失在幻化出的妖界令。
无名喝下壶中仅剩的酒,对背后淹没在姹紫嫣红的月白衣衫视若未见。
妖界,涂山禁地,有身穿素色僧袍的僧人执佛珠站着,遗世独立,傲岸宏达,凛然不可侵犯,望向禁地中间的结界里,漆黑的眼睛带着一丝困惑不解。
禁地外有狐族少女春心萌动下暗暗揣测其中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不是没想去求证的少女,只是还未靠近,便会被丢出禁地,往往他还未转身,他习惯了一味固执而沉默的守望。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突然乌云遮天,电蛇齐舞,不多时,一道水蛇般大小的紫霄神雷劈下,仿若战场上冲锋的信号,无数道紫霄神雷随之劈下,惊得涂山狐族纷纷躲了起来。
寂空受紫霄神雷余波的冲击,面若金纸,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见紫霄神雷越劈越多,他心中生出莫大的绝望,闭目用尽全力撞上祭坛,只抵住一道紫霄神雷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了。
寂空意识清醒时,仿若站于无尽的黑暗,他随意走了几步,脚下出现无数星河,瑰丽,苍凉,寂寥,广阔,足够让任何心志不坚的人沉迷其中。
唰的一声,有陨星飞过。
他向旁边走了几步,没避开,一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星石贴面划过,火辣辣的伤口带出几丝血痕,寂空用手抹去血丝,心知若是刚刚他沉迷于那样景色,晚迈一步,就不止会有一道伤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