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夏日的报晓鼓敲响了,比昨日早了一点。
李世民坐在大殿,脑海中清晰地回响着: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三百!
“时候已到,坊门开启,百姓们该离家了吧……”他心里默默念叨。
每天清晨计数鼓声是大唐天子的一个习惯,每当这时,他一边看着朝臣们入殿议事,一边在想象长安上百坊市间的场景:晨光洒遍长安,为雄武的太极宫(大兴宫)披上一层金色,正中的太极殿灿烂巍峨;
各个坊间的男男女女开始洗脸做饭了,金黄的胡饼,喷香的馎饦汤,亮晶晶地沾满嘴唇;
还有那宽阔的朱雀大街,它是否已被蜂拥离坊的百姓所挤满……
李世民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朝堂上的大臣们仍在大声争论,个个面红耳赤,且今天的争议似乎尤其声势浩大,从太极殿到两仪殿,竟然没有片刻清静。
有争议是好事啊,这是君明臣贤的象征!
以往这时,只要姓魏的刺儿头没意见,那么睿智的李世民陛下大可双手向前一按,海纳百川,各取所长,史书上再留一笔‘兼听则明’的光辉笔迹。
这不正是明君之道?他想。
可是今日有些不同,李世民坐在殿内默默不语,大臣们的争论声如风声过耳。
忽地,他脑海中画面扭曲,浮现出远在万里之外的岭南风光:
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所在,据无忌所言,山青水秀,温柔细腻,与北方的高山大河完全不同;
近一个月前,那里已进入夏季,河水潺潺,山谷回响,虽然没有文明的熏陶,却别有一番世外桃源之景。
野人?猛兽?疟疾?
嗯,数百年‘化外之地’的评语毕竟没有冤枉了它。
可是有谁想过,那片土地的多年成绩竟是因为人迹不至,无人挖掘?更因无任何聪明才智之辈将之敬献于朝廷?
若论天灾人祸,难道北方不一样有战乱、瘟疫和蝗灾?
天人合一。李世民是深信这个道理的。
他忽然激动得浑身颤抖,因为隐约感觉上天正为自己的大唐盛世打开另一扇门,那扇门背后的风景无限美好,即便秦皇汉武也从未领略。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打开这扇门的关键所在居然是一个十四岁的入世少年!
辅机、承范、鲲兄,你们可不要骗朕……
身前桌案上不是大臣们的奏折,而是一封封密信。李世民正拿着其中最后一封,忽然间眉头紧皱,从想象中脱离,紧接着便听到前方众大臣的争议声:
“不可!自古师出有名,岭南数十州归顺已久,今日冒然动兵,便是无名之师!”
“何谓‘无名’?州官所奏,岂是无名?”
“空穴来风,未足为信!”
“玄成错矣!空穴无风,总有来风之处,此事并非一州一官所奏!”
“难道单凭此奏便可大动干戈!”
“哈哈!玄成不知兵事,那也难怪,岂不闻先下手为强?”
声若闷雷的话音是李勣,身后瞪着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这些武官啊,平东突|厥不过一年余,如今又已手痒难耐?
但魏征怎会轻易服输,一扭头,直面君王:
“陛下,臣与岭南冯氏无缘无故,岂会轻易偏袒于人,但臣犹记贞观初年岭南造反之事已然风闻,当时越国公为表忠意,奉命迁子入京,至今已近四年。岭南于我大唐乃孤悬极南之地,冯氏历代经营,一枝独秀,难免为人所谤,若以此便兴兵平叛,岂非无中生有,更添连年灾祸?”
三年前的朝堂争论,魏征便是如此辩驳,三年后,依旧换汤不换药。
李勣闻言冷笑:“玄成自己也说了,岭南孤悬在外,他冯氏一族历代称雄,岂无谋乱之心?”
“英公慎言!方今太平盛世,冯盎因何谋乱!”
“权欲熏心,贪心不足!”
“然其子至今犹在长安,英公可听闻虎毒不食子吗!”
李绩骤然住口,他知道有些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说,当下冷哼不语。
其余朝臣仍旧争论不休,偶尔察言观色,却见李世民笑得别有意味,其实他在心想,文武制衡,这是历朝天子最愿意见到的场面,但今日,自己不能再听之任之了。
“诸位,辅机离京已有多日,你们可记得吗?”悠悠一叹,李世民离座起身。
魏征微愣:“陛下,当日臣便极力反对此举。”
“嗯,玄成是担心朕自作聪明,反而无中生有,”
李世民微微一笑,笑得令人费解,更似是故弄玄虚,随即不再理会魏征:
“四月前,辅机领朕之命南下,意为查探岭南造反之事;其后一月,朕因担心其安危,又命任城王率两千龙武卫于路追赶,意在接应。大家可知如今他们身在何处?”
众人惑然不解,听房玄龄道:“陛下,听闻辅机一行于路坎坷,为避耳目,眼下已至岭南群山。”
于路坎坷?四个字何等简单?李世民只有心中苦笑:“不错!一月前他们已经会和,不过玄龄有一事不知,此刻的岭南群山之中,可不止有我大唐将士呢!”
手掌轻轻一挥,其中一封密信飞落阶前。众文武拾起查看,当见到“深山被围,山间野人非此谋略之辈”云云,无不骇然变色。文官是惊,武官则是喜。
两仪殿再度哗然一片。
不过这次未等众人争议,李世民已然缓缓踱步下来:“唉……朕闻岭南之地有山间野人居于洞中,洞有酋长,或成百上千,悉听命于冯氏。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错,且无论其是否有谋逆之心,辅机、承范初至山间便有洞中野人奉命围之,嘿嘿,讯息之灵,手足之广,‘岭南王’当之无愧啊……”
圣言难断!
一向对李世民心意颇有揣摩的众臣这次竟有些茫然无措。
陛下是相信岭南欲反了吗?冯氏借野人之手包围朝臣,不敬之至,‘略州控夷’之嫌更是万难洗脱,那么陛下终于决心动手了?可是看陛下的神情——不像啊……
李勣没有再敢妄言,片刻后,一旁窜出个人身熊脑的薛万彻:“陛下,臣愿领一旅之师前往救援,顺道抚平岭南众州!”
“嗯,那倒不用,”李世民回答得漫不经心:“他既要摸摸朕的龙须,朕便也探探他的蛇脉。”
房玄龄毕竟好心,向摸不着头脑的薛万彻微笑示意,沉吟道:“原来陛下已有圣断,后发制人当然不错,不过如今深山之中困着我大唐的一位亲王,一位辅臣,这可……”
李世民哈哈大笑:“玄龄放心,朕的堂弟和龙武卫岂是吃素的!嗯……”略作犹豫:“不过也好,为免万无一失,传令江南、剑南两道诸州,驻兵五岭以北,事到紧要,随时接应。数月之后,朕要那四人好端端站在朕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