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灭,东方白。又是一个清晨。
但今天显得格外有些特别。
山谷中安静极了。
昨夜江宴后,尤家村村民们安然入睡,浑不知山谷附近隐藏着多少双眼睛。他们毕竟只是些寻常百姓。
军士们替换了谷口处守夜的村民,吩咐他们回去休息,之后便人人沉默不语,只知安静地忙碌:
轻微刺耳的摩擦声,那是锋利的陌刀在做嗜血的准备;
低沉回荡的劲响声,那是士兵们调试着心爱的弓弩;
还有山谷口狰狞向外的鹿角栅栏,锋利而坚硬,士兵们仅仅耗费几个时辰,便利用之前造筏用的木头将这处入谷要道封锁得密不透风。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该做的准备都已完成,河岸边响起沉闷的喘息声。虽然一夜未睡,两百余军士却不可思议地精神异常。
李道宗随意查看过一番,不由面露讶色,心想这些军士素养和士气都好得古怪,倒不比皇家龙武卫差多少。他们在想什么?
王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一定回想起不久前河岸边那场血淋淋的大战,那是他们毕生的屈辱。
他们是高傲的大唐战士,平定天下,北伐突厥,无往而不利,他们时常念及死去战友的深切仇恨,他们也自知那一战若无疟疾拖累,绝不会败在野蛮人手下。更何况此时此刻,还有岭北那两千名大唐龙武军!
但这并不重要。
山风清冷,王赫一个人在山丘上孤身伫立,内心如波涛汹涌。
野人?岭南军?战事?造反?
他已默默半宿,昨夜的嚎叫声隐隐约约,令他凛然悸动,那是大概千余名大敌。他知道能够如此调动大批百越人的只有岭南诸洞酋长,能令这些酋长心悦诚服的,全岭南只有一人。
他更知道那个人绝非无缘无故调动这些势力。他是岭南的王,他并非对千里之外的长安动向毫不知情。或许从胖子他们进入岭南大山的第一刻,这头雄踞岭南数十年的猛虎便已苏醒。
这几日,他的脑海中始终回响着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咯咯一阵轻响,王赫牙齿剧烈颤动。他突然间一阵憎恶,又是一阵痛惋,想难道战事真的无法避免?难道谯国夫人的后辈果真贪心不足?难道自己这一番苦心就要如此付诸东流?
不!真的好不甘心!
“斥候可有消息?”
“有了,除山北一面,其余东、西、南各有数股野人,总计过千。”
“仅此而已?”
“嘿嘿……当然,有的官军夹在野人群中以假乱真,那是不包括在内的。”
山谷下方是胖子三人,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他们终究比王赫老辣得多,此情此景,镇定如常。
冯盎要造反?起码现在是不敢的。
要借机将三个对大唐至关重要的人物一网打尽?单凭这些野人可办不到。
推想下来,冯盎既然毫不露面,那么他最想表达的不过是驱逐之意,他在向长安表达一种意愿:我冯盎身为人臣,不敢造反,但我冯家经营岭南数十年,旁人最好不要插手!
“不如让这小子先回去?”山丘上的背影有些寂寥,李道宗看后微微一笑,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被人包围便怕得整夜无话。
但胖子二人知道王赫并非畏惧,此刻他心里一定还在纠结于那个‘大计’:
“王爷误会了,他不会回去的。”
“哦?为什么?”
“因为……”二人齐声苦笑。
花了好半天才将事情的原委始末解释清,李道宗闻后目瞪口呆:这小子是岭南土人?他不信冯盎会造反,不愿家乡遭受战乱之祸?就是为此,他才想将山中那些宝物尽数献于朝廷?
天真而幼稚的想法令人哭笑不得,李道宗忍不住有些结巴:“可笑,荒唐……简直愚蠢!欲以岭南之物力换取一方平安?难道这岭南不是我大唐的?难道他以为朝堂正事、抚平逆反是凭他一己平民可以决断?”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评论,微愣道:“不过嘛,这小子也当真……”
“当真有恩有义,魄力十足!对否?”杨鲲轻声接口。
李道宗默然不语,心想欲要掘出这岭南大山的宝藏难道非要依靠此子?他以此事来和朝廷做买卖,表面敬献,实则莫不是一种威胁和豪赌?然则若朝廷意欲两者兼得,又岂是他一人之力可以阻挡?
这小子的想法固然可笑,但行事张狂、无所畏惧,倒像极了那般世外闲人。也难怪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杨鲲都和他交好了……
“赫哥儿,本王有一话教你!”再也忍耐不得,李道宗大步跨上前。
王赫微微扭头,意示领教。
“哼!本王知你聪明,”他微微冷笑:“你念恋故乡之情当然令人感动,但没有大国,何来小家。如今我大唐国本安固,百姓喜乐,北伐东突之后更有蒸蒸日上之势,试问岭南以一隅之私意图造反,要重置天下于祸乱之境,我大唐该不该平!”
“该平!”毫不犹豫地,王赫脱口而出。
倒让李道宗愣了片刻:“那为何……”
“只因小子料定岭南纵然局势不安,却并无造反之意。”王赫微微躬身。
“哈哈哈……你料定,你怎料定?他冯氏一族在岭南称雄近百年,不是皇帝,而胜似皇帝,近年来造反之说更并非一日,难道都是空穴来风不成?”
王赫苦笑不已,心想难道我能告诉你过不了多久冯盎就会入长安觐见?微微摇头道:“小子不敢乱言,但请朝廷念在岭南地富民丰、可有极大贡献于朝廷的份上,所谓造反之说务必慎而重之。”
这话又岂用你说?李道宗心道。
他是百战亲王,一生不知遇到过多少大敌,并不将区区野人和冯盎放在眼中,但这时却对王赫颇为赏识。沉声道:“赫哥儿,你是少年英才,犯不着与那冯盎一同陪葬,岭南纵有战乱,本王提两万之师足以踏平!到那时你再受朝廷封赐,以家乡物力助我泱泱大唐,岂不是好?”
难得这位任城王如此礼贤。
王赫内心轻叹,虽不以为意,却只能沉吟:“为今之势,王爷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
“若敌先动呢?”
“徐徐反击!赫哥儿放心,本王离开长安时陛下已亲**代,若不到紧要关头,决不先行动兵以至引发战火。我那两千龙武卫驻扎岭北,而我们就在此谷停留,一边等待陛下旨意,如何?”
王赫皱眉:“不如我们先离开此谷?”
“那却不可,我知道你怕连累那些乡民,可一旦我们离开,只怕他们反而更遭不幸!”
不愧是百胜将军,只言片语间早已成竹在胸,无论敌我形势,无论国事朝政,料理得面面俱到。
这时,胖子和杨鲲二人已经走来,齐声大笑:“好了,这里一切都交给任城王,赫哥儿不如随我们一同回谷盘桓?”
王赫轻轻摇头,他想既然一时之间不至于大动干戈,总还有回旋之余地,如今就看这最后的机遇了。
“杨叔,小侄有一事不解,前几日你曾给陛下写过密信,可是深山之中并无快马,更不知路途如何,如何送往长安?”
杨鲲微微一愣:“此事我日后教你。赫哥儿可是要给陛下亲奏?”
“不错。”王赫点了点头。
扭来扭去的古文实在不会写,更何况要想在短短一封信中将岭南宝藏之地尽数描绘,岂是那么容易?
足足花费了近一个时辰,王赫口述,杨鲲执笔,一片洋洋洒洒的奏文才终于写罢。
王赫双目莹然,想起那山中鸟兽花草、金银铁矿,水中江河鱼虾、绵延水利。
茫茫大海中海盐!珠贝!通商口岸!青翠田亩中水稻!芋头!桑基鱼塘!
再者,火耕水褥!植物肥田!精耕细作!一年九熟!
这些岭南大地的至宝可有机会在大唐盛世中绽放?
英明的千古一帝啊,你可能听到一个来自后世人的呼唤……
一旁的三人沉默良久,他们刚才都是亲耳听王赫述说的,如今前后翻看数遍,更是惊骇无比,一时沉吟。
片刻后,杨鲲一声轻叹:“也罢,这篇奏文既是出自我们之手,便一道署上名字吧。”
密信写好了,除‘小民王赫’外,另署有‘任城王李道宗’、‘臣长孙无忌’、‘朝外闲人杨鲲’三个名字。
王赫心中感激,对三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杨鲲本要将信发出,王赫忽地想起什么,道:“对了,小子还有一事烦劳,三位久在长安,可知有一位姓李的贵人与此物相关。”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龙形玉佩,正是阿娘留给彬儿的信物。
这枚玉佩晶莹温润,是难得上品。胖子二人倒也罢了,李道宗一见此物便骤现茫然,惊奇道:“这……这东西赫哥儿从何处得来?”
王赫嘴角一抽。
他本来只是略有疑心,但从李道宗这句话中,终于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