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发出,众朝臣先后离开。一抬头,已是午后。
两仪殿外一片沉寂,文武官员们踏着轻微的脚步声走向承天门,内心却是同样茫然:愤怒?恼恨?更多的却是振奋?今日的陛下实在令人看不懂。
他们隐约察觉到李世民要下一盘大棋,自己执黑,冯氏执白,棋盘就是那岭南数十州。
可是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岭南之势就算不反,也已大不敬于朝廷,为何不兴兵讨伐?
为何不第一时间调兵驰援?
还有他最后声色俱厉的‘那四人’,任城王、长孙无忌,加上那个神秘莫测的杨鲲,又哪里有第四个了?
带着满脑袋‘君心难测’,魏征等人茫然向宫外走去,他们没有看到,就在散朝后不过两刻钟,一位高贵而雍容的贵妇人正徘徊于殿外。
前朝与**总是相连,历朝历代无不如此,长孙皇后也不能免俗,虽然她是万古流芳的贤后,她曾有‘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的醒世良言,但她总是情不自禁要关心丈夫的政事。
更何况,这次可是关系到她的亲哥哥……
“观音婢,你怎不进来?”早已注意到门外的身影,李世民轻声笑道。
长孙皇后轻轻舒口气,她现在所能企盼的仅仅是丈夫的一张笑脸。
“陛下既已散朝,妾身可陪陛下歇息。”
“观音婢不问适才之事?”
“朝政不闻于**,妾身理当谨记。”
“这是家事,并非国事,朕总不能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大舅子吧?”微微一笑,李世民将刚才那封密信递了过去。
长孙短暂犹疑,随即轻轻将密信展开。
信中所述与适才听闻一样,长兄暗访岭南不成,受困于深山,此刻安危不知,但丈夫的态度却比之前亲切许多。
她知道,在他心中终究最看重这份夫妻之情。
“唉,观音婢大可放心,朕与辅机自幼一起长大,玄龄他们尚能顾念其性命,朕岂不知?只是一来,朕对承范与鲲兄他们信得过,二来,辅机此刻所处境地颇为微妙,朕当可乘此机会试试那冯盎到底对朝廷有几分谦卑!”
双拳微微紧握,李世民双目中展现出越来越少见的兴奋之色,他的一颗帝王之心似乎早已飘到万里之王的群山。
长孙笑了,她从丈夫的神情中得知长兄无恙,心下大慰,而她比之众朝臣更厉害的一点在于对眼前的大唐天子太过熟悉,熟悉到已能清晰感应出他情绪中的任意一丝波动。
“陛下视岭南犹若鼓掌之中,乃我朝之幸。不过陛下心中另有喜事?”
“观音婢是朕知己。”
“此事尤在岭南之上,想必关乎天下百姓。”
“嗯,”李世民微微点头:“你再看看这些。”
桌上密信皆为杨鲲、长孙无忌二人所陈,共有数十,最初时候不过五日一次,七日一封,上陈近来所至何地,所见何物等等。但自两个月后,便是每日一奏,且其中所述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一口气将数十封密信全部看过,气态高贵的长孙皇后也不禁双手微颤,她自幼在舅舅家教养,读书识字,入世明理,丝毫不下于男儿,否则岂能做得来堂堂一国之母?
但正因如此,她的见识远胜寻常女子百倍,她知道这密信中所述的内容究竟意味着什么。
“既有兄长、任城王和杨先生的亲笔署名,想必……想必此事不假。”许久,长孙轻轻松了口气。
李世民却早已激动得连连踱步,刚才朝会之时没有明说,是因为在真正确认之前他不愿轻下结论,引众人热议,但这时他面对的是一生知己,伉俪情深,又有什么情绪是好隐瞒的?
“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李世民满脸振奋之色:“辅机行事向来稳重,不到确认决不轻言;承范为人粗中有细,也是武将中少有的明理之辈;这二人一文一武,便也罢了。鲲兄文武双全,却是见识广博已极,朕与他相交十余年,只知他世外闲人,从不造次参政,可是此番言辞凿凿,向朕百般担保,既然如此,又岂有不真之事!”
“哈哈哈!观音婢!你可知朕此刻是又高兴又悔恨!自秦皇汉武,乃至于更早之前的夏商周朝,世人十之八九居于五岭之北,岭南之民若非十中之一,便是土著野人,在世人眼中,千百年来的岭南乃是‘化外之地,瘴疠之乡’,再或者便是失意政客的流放迁徙之地!”
“可是有谁知道!有谁知道天生万物,一南一北其实并无分别,岭北既可育人,岭南为何不能,难道便因为那里疟疾横行,未逢开化吗!就算疟疾横行,未逢开化,当地土人岂无应对之策?山间乡民岂无生存之道?难道我大唐岭南数十州的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嘿嘿,这本是浅显至极的道理,前朝历代君王不知,那也罢了,朕自诩文治武功,明理见性,却为何……为何……”
说到最后颓然坐倒,李世民双目无神,看去的确是悔恨到了极点。
长孙心中微微吃惊,当下上前轻轻抚着丈夫的手掌,轻声道:
“非是二郎无能,实是历朝历代以来世人居于岭北,从此根深蒂固以此为家乡,又有谁能异想天开,得知岭南之境尚有那无尽宝藏呢?”
“这么说,观音婢已相信了?”
长孙轻声苦笑:“长兄之言不容不信,更何况,妾身与陛下做梦也企盼这是真的。”
李世民一阵茫然,许久后长身而立:“不错,这是真的,只叹朕晚知十数年,否则我大唐开国而得那奇稻,国库充实,兵强马壮,岂容突|厥任意欺凌,三年前关中大旱,民不聊生,若得义仓积蓄江南、岭南两道存粮,百姓足可渡过难关。”
“稻可再生,收而复长,一年两次,原来先贤所记竟是真实;治疟良方在岭南深山可寻,大蒜、槟榔、草药常山,皆有莫大功效;岭南历年所贡荔枝、柑橘少之又少,谁料在其本土竟是随处可见?还有密信中所言,山中有金银铁矿,江河可大兴水利,历朝以来朝廷盐政只知有齐鲁之地,难道那岭南沿海便没有盐了?”
表面归于平静,帝王内心的波澜只激发出桌上的轻轻敲响。
长孙一声长叹:“妾身此时方知,原来岭南反与不反在陛下心中早已不甚重要,想来长兄、任城王和杨先生他们也是此般想法。”
“嗯,他们当然也这样想,这三人啊……你看看他们在密信中对那岭南少年如何吹捧,小小少年上知天文地理,下晓山水民俗,简直令朕都无比汗颜。”
长孙眉头轻蹙,挑出最后几封密信又看一遍,沉吟道:“若世间真有如此少年,足可见上天垂幸我大唐,日后陛下令他进司农寺、太医署不过举手之劳,便当真封侯拜爵又岂过分了?只是……”
“只是观音婢以为此事太过奇怪?”李世民微微冷笑:“嘿,奇怪的事情还有呢!”
说着将桌上那张画有龙形玉佩的图纸递了过去。
等到长孙脸上的骇异之色越来越浓重,帝王终有些哭笑不得:“去吧,代朕传旨,明日河间郡王入宫觐见,这是什么时候惹下的**债,等到今日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