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那位会放任胖子冒险不管?当然不。
事实上即便胖子也不知道,自他这位大舅子离开长安,李世民担心岭南造反成真,便加派两千龙武军于后随行,前后相隔不过一月。
长孙冲年少轻狂,大军出征之际请命追随,获李世民允准。只不过这父子二人实在有相似而悲惨的命运,数日前两千大军至五岭以北而阻,不得再进,他因担心父亲安危,便携带几名军士入山寻找。
而就在这时,他,迷路了……
“我离开后陛下又另派龙武卫?”
“不错。”
“何人领军?”
“是任城王。”
“任城王……他也来了?大军驻扎于岭北,可有差错?”
“没有,陛下说他担心爹爹被那姓冯的察觉,所以加派龙武卫,意为接应;不过若爹爹平安无恙,任城王便不会轻举妄动的。”
脸上兀自印着泪痕,长孙冲欣喜之下侃侃而谈。
这是个倔强而骄傲的贵族少年,他的发髻早已凌乱,衣衫破碎,面色苍白,显然迷路几日受了不少哭。可是他在胖子面前依旧头颅昂起,仿佛这次岭南之行是何等地勇武绝伦。
知子莫若父,胖子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当下心酸大笑:“冲儿好胆!哈,陛下也太小看我父子,想那冯盎纵然是地头蛇,又岂敢对我怎样!”
“正是!”长孙冲一抹鼻涕:“爹!姓冯的可是真要造反?若然如此,孩儿即刻回长安向陛下请命!”
阵阵大笑声中,父子俩豪气万千,好似一口气就能把整个岭南吞了。
只把一旁众人看得个个脸红心跳,心想你父子两个刚入岭南便先后迷路,如今凑巧赶一起,正是‘倒霉儿子遇见衰老爸’,还敢领兵出征了?
王赫心中恨得牙痒痒,正要骂一句‘你敢’,却被杨鲲拦住,微笑道:“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在杨鲲眼中,十四岁的王赫比十五岁的长孙冲少年老成,二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不过王赫可管不了那么多,长孙冲是天生贵族的骄傲性格,那没什么,他并不是小气到一见面就容不得对方。只不过他必须找机会给胖子提个醒,让他明白你父子俩吹牛归吹牛,扯淡归扯谈,有些事可是当不得真的……
“彬儿,你看见刚才那哥哥了吗?”
“看到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和胖老鼠一样,不认得路。”
“……嗯……他认不认得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好人,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什么?”
“他要……他要一把火烧了大山!”
彬儿八岁了,并不那么好骗,这些天来她亲眼目睹那些外人在没有小哥哥的时候是多么狼狈,所以她知道他们害怕大山。
可是这次不一样,有人要火烧大山?那怎么办?小哥哥怎么办?彬儿和姨娘怎么办?阿娘的花坟怎么办?
世上有这样坏的人吗?
哇的一声,彬儿清脆的哭音再度回响在山间,她已经好久没哭,这次哭得格外卖力。
其余人都吓一跳,长孙冲早已看见军伍中出现两个来历不明的少男少女,正满口胡说间,只见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走近:
“你……你敢,老鼠会吃了你……”
长孙冲愕然相对,紧接着便听彬儿仔细描绘这大山里有多么可怕,那些可怕的虫子,那些凶猛的野兽,还有许多吃老鼠的野人,他们断发文身,杀敌猎首。
如同当初王赫所描述的一样。
长孙冲被吓住了,他见到身旁神情的军士们满脸郑重,对小女孩的话深以为然,老爹呢?他苦笑不迭,表示这的确是真的。更何况自己不也在山里呆过几天?
“吃……吃老鼠?”贵族少年终于吓得面无血色。
胖子早对王赫的意思心领神会,这时见他走来,只好苦笑一声,道:
“冲儿,来见过这位小郎君。他叫王赫,此次爹爹和两百余名将士侥幸不死,便全拜他的大恩!”
长孙冲在路上很诧异,老爹不是来查探岭南造反的吗?怎么要折路而返,还带着个装神弄鬼的孩子?
怪哉,怪哉!
这土人小子不得了,士兵们对他静若天神,一口一个小恩公地叫着;老爹极力周旋,一定要自己和他做朋友,说此子北归之后必将震动长安。
还有杨叔叔,这人是姑父的知己,一向心比天高,却也自称与他是忘年好友?
长孙冲崩溃了,他的年龄与那小子相近,可是从众人的眼色中,他感觉到自己应该是与那小女孩勾肩搭背的……
“赫哥儿可有亲人?”
“亲人俱亡。”
“你怎知岭南无造反之意?”
“心中所见,愿借令尊之力面承陛下。”
“哦……这么说你果然救过老爹他们……”长孙冲微微正色,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王赫笑了。他明知这位贵族公子对自己并不信服,可是没关系,人不轻狂枉少年。
更何况这人也不是全无用处,没看他此行便带来个好消息吗?
“请问尤老丈贵庚?”
“六十余二。”
“乡民到此几何?”
“唉……近三十年矣……”
长孙冲随身所带三名军士,除此之外便是一个花白胡须的六旬老人。
原来他的运道毕竟比乃父强些,迷路这几日误打误撞,无意间竟在灵渠河岸边找到一个小小的村落。
这村落位于河岸山谷,极其隐蔽,村中有河田百亩,居民近百,名为尤家村。
那六旬老人是尤家村年纪最大的长者,细问之下,听他说自己原为北人,前朝末年家乡战乱,民不聊生,村民为避战乱而一路南逃,终至这无名山谷。
这些年,村民们安家落户,种田捕鱼,若非被长孙冲无意寻到,已与世隔绝近三十载……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朗朗书声在夜色下的河岸边响起,那是王赫、胖子与杨鲲三人在相互应和。
原来众人听闻此事后都颇感讶异,胖子震惊,王赫骇中带笑,杨鲲则是满脸的欣喜与快慰,三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东晋陶渊明的那出千古绝唱。
长孙冲素来不喜读书,刚要开口询问,便被胖子抽了一巴掌,气愤愤道:
“给我回长安抄写三百遍!”
王赫、杨鲲相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