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总是瞒不住的,一向生性内敛的杨鲲在河岸边唱着不知名的歌谣,那大概是他故乡的曲子:
“那年丰收啊田里黄,家中口袋堆满仓,阿娘阿娘你切莫忘,换了粮给儿买衣裳……”
一边唱着,这个铁铮铮的汉子流泪了,他泪眼模糊,脑海中不知闪过多少饥民奔走的画面。
但所有人看得出,那是激动喜悦的泪水。
三年前,关中大旱,蝗灾随之而至,无数百姓饿死街头;十年前,洛阳战乱,农田荒废,黄河以北一片瓦砾;二十年前,前朝暴政,民不聊生,饥肠辘辘的灾民只得以草皮果腹……
粮啊粮,多少惨祸因你而生,多少魂灵为此日夜悲鸣。
这些来自关中的汉子,当他们听闻悲喜交集的歌声,当他们得知王赫手中那小小一包稻种可救活千万黎民,他们怎能不想起那些饥饿而死的亲人?
唰!以常山和卢金喜为首,二百余名士兵向王赫单膝下跪。
这是最隆重的礼节。
但王赫怔住了,他只想借这次机会救赎他的故乡,从未想过要兼济整个天下,他在刹那间感到一阵羞耻。
“我……你们……”
一阵低声呢喃,王赫终于沉默下去,他看了看手中的稻种,或许他们要跪的只是这个。
胖子在旁长叹:“小子,我想我大概明白你漫山寻宝的目的了。”
王赫一怔,霎时热泪盈眶:“孙叔……只要陛下不轻易出兵,我愿倾注岭南之所有献与大唐!”
终于到灵渠了。
站在静静流淌的河边,遥想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五路大军进兵岭南,才最终留下这古老运河。
王赫心中默念:灵渠当然很好,但只盼这片土地再也没有战乱。
昨夜杨鲲已经答应,只要岭南造反之事不实,定会全力劝谏陛下罢兵。
这令王赫欣喜若狂。他知道杨鲲在李世民身边的分量,虽然胖子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点头,但总是有了转机。他一直都希望,只要自己带去岭南大地的无尽宝物,便可以抵消一位千古大帝的勃勃野心……
“一年两季,一季如常稻,二季减半?”
“不错,若大唐平均亩产有二,则可增至三石有余。”
“赫哥儿所言是否有所保留?”
“嗯,是的,只因黄河以南各地气候节令都不大同,土壤贫瘠肥沃亦有区别,这第二季的产量便实在……”
军队驻扎在漓江与灵渠的交错口,王赫和杨鲲二人依然在讨论不止。
杨鲲已叫他做亲切的‘赫哥儿’,虽然听第二季水稻不能保证产量,但已是上苍垂怜,不敢他求。
王赫则心中另打着主意,这还只是再生稻,若说岭南之地还可种植两熟稻、三熟稻,乃至于传说中的‘一年九熟’,只怕这个外表刚硬的汉子会经受不住,还是徐徐再议的好。
“岭南道四十九州,江南道、剑南道、山南道皆在黄河以南,如此相加总有耕地千万亩,若均可亩产三石……”
口中喋喋不休,杨鲲还在仔细算计。
王赫已走到河岸边查看近几日的收获。
他曾特意派了数十名士兵在此看管晾晒,走到近处,只见胖子也饶有兴致地一一翻检。
胖子的见识毕竟比士兵们高得多,不少药草、水果,乃至于岩石特产,都心中有数,深知若将这些东西带往长安会引起多少轰动。尤其是那些稻种。
“大人,这些东西果真是宝?”
“当然。”
“可我们从前从未见过?”
“那是因为大伙儿从未来过这里。”
哦的一声,士兵们齐声轻叹,他们对地位崇高的长孙胖子还是很信任的,不知不觉中,终于改变了岭南一片穷山恶水的印象。
王赫心情大好,向众人道:“大伙儿此行都辛苦了,回到长安后这些宝物若能卖出好价钱,人人见者有份!”
众士兵闻言愣住,一片茫然。
正不知所措间,又见王赫眉头皱起:“哦……对了,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的那份自然该送去给各自家人,大家以为如何?”
众士兵眼眶红了,他们在霎时间百感交集,先是不信,继而惊喜,再者便是深深的感动。
“我等代那些死去兄弟多谢恩公!”
不顾王赫的阻拦,他们一致行礼,之后便是神态失常,眼巴巴看着那些宝物又哭又笑。
常山挥舞着长刀,大声嚷嚷说从今以后谁敢对王赫不敬,就只管上来动手;卢金喜抱着一大包荔枝,嘿嘿傻笑,心想这要卖到长安得有多少贯钱?
忽地屁股上挨了一脚,见另一名士兵鄙夷道:“你没听小恩公说吗,这东西留不长,早点吃了,收好种子是正经!”
所有人这时都在深深自责,当初小恩公寻宝之际,大伙儿嫌行囊沉重,还不愿多带,如今真是恨不得再入山一回了……
“哼!臭小子好会做人情,这些东西不是你献给朝廷的吗?”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胖子见到众士兵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指着王赫鼻子质问。
王赫心想你何必如此小气,还满脸败家子三个字给我看?当下微笑辩驳:“小侄献于陛下的乃是整个岭南大山,又岂是这些东西可比?”
“强词夺理!你以为我长孙这么好糊弄?”
“那可未必,哈哈,”王赫笑了:“小侄早就说过,我所懂得不过岭南之万分之一,而如今所有更是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孙叔岂知岭南所有的宝物就都在此了?”
胖子默然,他实在猜不透这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因为就连杨鲲那等人物都看不透这小子。
但见王赫忽地想起什么,又是诡异一笑:“而且孙叔不需可惜。山间宝物虽好,在你我二人看来终究是些俗物,若论真正的高雅,嘿嘿,怕还是那些奇特的牡丹、月季和山茶了吧?”
打蛇打七寸,杀猪吊猪脚。
从相遇的头一天起,王赫就知道胖子无时无刻不在打着那些奇花异草的主意。而他要想制服胖子,也唯有从这一点来下手。
果然,话音落地,只见胖子神色通红,红、光满面,继而一声惊叫在河岸边响起:“臭小子说真的?离山之后,你可得把那些珍贵奇株的栽培之法教于我!”
王赫的骨头快被捏碎了,忍着疼使劲点头,然后一脚把他踢开。
但胖子浑然不顾,他自刹那间手舞足蹈,朗声大笑,还忙中偷闲冷觑姨娘一眼,心想老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受你这畜生的窝囊气。
王赫这才有些后悔,心想听说大唐年间的长安人也极爱牡丹,养花之事极为繁琐,这一个胖子已经不好对付,日后若是被其他长安权贵也都知道了,岂不是大大地麻烦?
暮色西垂,众人在河岸边就地驻扎,杨鲲、士兵、胖子,这些人各得所乐,一片欢声。
尤其是胖子,他已经整整笑了半个时辰,刚才那震动山谷的笑声怕不要把百越人引来。
士兵们从未见过胖子如此失态,自得其乐之际不由满心不解,心想花有什么好,能吃吗?比得上那些宝物?尤其是那张华南虎皮,那才是真正的宝物吧?
唉,长孙大人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孙叔,可否略为收敛?”
“不可!你可知我为何如此高兴?”
“正要请教。”
“那也简单。平生爱花算其一,其二,当初我曾与河间郡王打过一个赌,有谁在三年间培育出牡丹新品便算获胜,赌注不小。”
“哦?原来河间郡王也爱花?”
“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哈,可是此番他算输定了,如今算来已经过去两年有余,你想我半年之内必回长安,那时……”
又是一阵大笑,胖子说到兴起早已得意忘形。
众人摇头不已,正在这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从河岸上游传来。众人纷纷起身,士兵们更是霎时护住那许多宝物,生怕有人抢夺。
那包晒过的稻种是杨鲲随身守护的,这时皱眉凝望,沉吟道:“不是百越人。”
王赫微微点头,突然之间却听闻一道惊呼声:“爹!老爹!你在哪里!”
这道话音清脆而响亮,显然是个年轻人,而且竟是关中口音。
众人正大感惑然,心想有人来此深山中千里寻父?
就在此刻,只见胖子微微怔住,远处跑来三四道人影,他一见为首一个年轻人便哑然失色:“冲儿?是你吗?”
“老爹!老爹!”那青年一头扑进胖子的怀里,立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