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天气骤暖,士兵们重新来到河岸。
山间的日子终于结束,只见清澈的漓江水在缓缓流淌,倒映水中的青山秀影令这些北人啧啧称奇。
他们是很少见过这些美景的,听小恩公说由此往上很远都是如此秀美,有个名字叫‘百里画廊’。
嗯,北山雄壮,南山秀美,小恩公说得真不错。
士兵们这样想。
青山碧水间寻路返程,多么惬意。
只有一件事令人费解。
听说小恩公已经找到他要的宝贝,还是几株翠绿色的野生稻子?
士兵们相顾哑然,稻子?那有什么稀奇?北方种麦,南方种稻,不是自古如此?
那日山坡上,所有人都见他仰天大笑,满口胡言,说什么‘岭南有救,祖先有救’;最近几日,他怀中又抱着一包稻种,还爱若性命,无论谁都不准碰!
难道说……小恩公也疯了?
无知的士兵们开始对王赫又敬又畏,他们在四周暗中守护,生怕他一个疯癫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众人中只有胖子例外,几天来他已经几次从睡梦中惊醒,脑海中全是那日与王赫私下里的对话:
“小子,此稻有何特殊之处?”
“自然馈赠,天地之宝。”
“何以见得?”
“孙叔可知寻常水稻亩产几何?”
“嗯……每年各州均有上报,听说江南道中有亩产三石余,此为我大唐之至。”
“嘿。”那小子冷笑一声,再没有说话。
匆匆几日已过,胖子软硬兼施,终于从王赫嘴里撬出些东西,他说此稻叫做再生稻,亩产与寻常水稻无异,但有一点,稻可再生,收而复长,一年两次。
书中有云:“正月种,五月获;获讫,其茎根复生,九月熟”。
其名,盖!下!白!
“正月种,五月获,其茎根复生……”
胖子在一字一句地低声喃喃,他近来总是混混沌沌,连姨娘也懒得理会。他始终不敢相信世间竟有此奇稻,因为此事若然不假,那么江南数十州的粮食产量岂不要凭空翻上一倍?我大唐国库岂不年年丰盈?
任他什么宝物,又岂能与之相比了?
假的,应该是假的,那臭小子为什么要说谎?
不……一定是真的!
心中不断患得患失,胖子几度要再找王赫问个清楚,不过他自知于此道并不熟悉,想来想去,不由苦笑,终究,还是得找人帮忙啊……
古代文明的桎梏在于大多数时候地域孤立、信息堵塞,这使得他们无法获得更古人手中的传承。
王赫近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个命题。
他对胖子说谎了,所谓盖下白稻并不止岭南才有;但他并不惭愧,因为《齐民要术》中明明白白的记载却无人理会,整个大唐岂不活该受苦挨饿?
与其如此,不如借个机会来拯救故乡?
好吧,为了故乡,必须把这个谎圆下去。
静静躺在河岸边,王赫在等着胖子,胖子也真能忍,好半天后才脚步匆匆地跑来。
王赫斜眯了一眼,只见几日前那个神秘汉子也一同在侧。
他早已向胖子打探过,此人姓杨,十余年前李世民打天下的时候便与他相识,因其博古通今、见闻广博,便招致麾下。身负绝技之人总是气性高傲,他从不接受李世民的任何封赏,至今一介白身,可是以李世民对他的依仗,此次岭南之行其实以此人和胖子为首的。
“小郎君莫怪,前番不及通报姓名,实在无礼——在下姓杨,单名一个鲲字!”
略微气喘地跑来,杨鲲双目中闪烁着异样光辉,与上次那般凛然孤傲的性情完全不同。
王赫微微一笑,想:杨鲲?心似鲲鹏,逍遥自在?还真像个入世高人。
他玩心忽起:“杨先生客气,想必孙叔已将事情详述,不过小子心中有些疑问,前番你问我岭南山川地理之事,乃朝堂正要,关系陛下用兵,怎地倒似乎不及此刻心急了?”
“正是!”不料杨鲲一脸正色,竟回答得毫不犹豫:
“小郎君听讲,前番与你对答,不过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年幼博学之人,再者岭南兵事关系大唐国运,大唐国运关乎百姓福祉,是以代陛下探问;”
“可如今不同,百事农为先,农事之大关乎历代苍生,犹甚于一朝一代,更非山川地理之道可比,试问杨某一朝得知此事,又如何能不心急?”
一揖到地,这是谢过之前无礼之罪,杨鲲满面激动,甚至斜睨胖子一眼,似乎埋怨他直到片刻前才将此事告知。
胖子微微摇头,苦笑不语,王赫亦是瞠目结舌,心想敢如此堂堂正正将‘农事大于国运’这般话说出口,此人若非活得不耐烦,便真的是与长安那位平辈论交了?
好家伙!厉害!厉害!
王赫心中连番惊叹,也不由钦佩世间竟有此出世而心怀天下之人,正色道:“先生请问,小子知无不言。”
“好!”杨鲲略松一口气,似是为了平复心情。
片刻后缓缓道:“小郎君所知是否自《齐民要术》而来。”
“先生博学。”
“世间果有盖下白稻?”
“千真万确。”
“此稻生长于岭南?”
“不错,就在咫尺之遥。”
杨鲲越加激动了,话音微颤:“然则此稻收而复长,一年两获,两倍于寻常亩产?”
“这个……”王赫闻言略微犹豫,看得杨鲲一颗心直往下沉。
但他很快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两倍亩产或者不能,但《齐民要术》之中还有蝉鸣稻、累子稻、白汉稻等诸多稻种,这些奇稻在岭南皆可寻得,若一年四季,错峰种植,亩产何止于两倍?嘿,小子不才,这些稻种却都是认得的!”
世上没有凭空而来的圣人,杨鲲幼年时家境贫寒,一场饥荒席卷全村两百余条性命,这才不得已走上游走四方的道路。后人都以为唐朝游侠儿何等潇洒,实则似杨鲲这等性格命运,每走一步,入目间无不是饥寒交迫、兵戈战乱,而又无处容身,其苦岂是旁人可知?
十余年来,他博闻多见,终成为李世民身边的隐藏功臣,只要他想,功名富贵,豪富勋爵无不唾手可得,甚至偶尔出谋划策,扭转大唐之命运也未尝不可。
但他始终默默无闻,幼年时的可怕阴影一直让他别有所念,他留在李世民身边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多谢小郎君!杨某代陛下,不!杨某代天下人谢过小郎君!”
当王赫的话说完,杨鲲双目含泪,向他深深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