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五月末,虽然入春时节的料峭之寒已经远去,但是蛰伏在人们心中的寒冷却从未消散。
守备森严的朱雀门前,精神极度恍惚的刘琨兀自强撑着不肯离去,自从前日天子退朝之后,刘琨便倔强的长跪在此,昼夜不离,然而眼看三天限期将过,当今天子竟然始终避而不见,态度之坚决不免令人心寒。
“将军,您还是回去吧,陛下有陛下的苦衷,您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
再次听到小黄门的善意相劝,刘琨轻轻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唉……”。
随着一连串无可奈何的长叹,朱雀门前再次归于沉寂。
浓墨渲染的黑夜无情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宫灯繁星般闪烁在暗夜之间。琉璃瓦、黄龙墙、绿釉翘角、金檐阁楼,一檐一柱层层叠叠耸立横卧,然而精巧繁复堆垒出的却是一座错综复杂的深宫内院。
世事如棋,此间尤甚。
在这里充斥着太多的权力与欲望,一宫一殿,都是棋盘上的权势棋格,一人一事,都是左右交错的生死棋线,此时此刻的刘琨虽然稍有感触,但却终因阅历尚浅而昏昏噩噩,唯有被动入局接受所有环环相扣、步步接踵的天意安排。
“将军,午时就要到了,您与其跪在这里干耗着,还不如尽早为石护军准备后事,去刑场送他最后一程”。
面对小黄门的苦口相劝,刘琨仿佛老僧入定般浑然不觉,待得小黄门摇头离去之后,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充斥的疲惫令人揪心不已。
“咚”。
猛听一声炮响,刘琨脸色大变,他心里十分清楚,三声追魂炮响过之后,便是石青人头落地之时。
“咚”。
不消片刻,第二声炮响破空而来时,心身疲惫的刘琨正快马加鞭飞驰在空旷沉寂的青石街面上。
此刻若是登高眺望,可以看到刑场四周人山人海。短短百日之间,石青从一个低微卑贱的奴仆摇身一变成为驰骋沙场的悍将,紧接着又一步踏空跌入万丈深渊,到最后竟要落得个尸首分离的悲惨下场,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心中充满好奇的洛阳百姓都想亲眼看看这位颇富传奇色彩的胡人将军到底是何摸样。
日上正中,就在第三声追魂炮即将响起之际,适时赶到的刘琨飞身下马,径直闯入人群之中。
“咚”。
听闻三声炮响已过,负责监斩的屯骑校尉张殷口中冷声喝道“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即刻行刑”。
怀抱鬼头大刀的刽子手闻言刚要有所动作,忽听耳畔传来一声尖锐的箭鸣。
“噗”。
随着一支羽箭穿心而过,满面惊恐的刽子手仰天栽倒在血泊之中。
“石大哥休慌,兄弟们这就来救你”。
在一阵极为耳熟的呼喝声中,刘琨骇然发现数十道健硕身影从四周慌乱的人潮中脱颖而出。
“劫法场”。
当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刘琨脑海中急闪而过的时候,他的心脏骤然绷紧,隐隐约约的不安情绪在悄然酝酿。
“哼,还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杂胡”。
早有准备的张殷阴阴一笑,只见刑场四外屋顶上手持强弓硬弩的中军悍卒接连出现,粗略望去竟然不下千人。
“箭下留人”。
眼见虎牙军兄弟落入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刘琨一边高声疾呼一边奋力冲向发号施令的张殷。
“拿下此人,余者一个不留”。
不等刘琨冲到近前,张殷已在亲随的护卫下躲入伏兵身后隐形匿迹。
面对蜂拥而来的中军将士,刘琨并未反抗,而是任由对方七手八脚地将他牢牢绑缚。在伏兵出现的一刻,刘琨心中已然明了,处斩石青不过就是个引子,对方的真正目的是他,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变故都是因他而起,为他而设。
少顷之后,刑场四周杀声止歇,举目望去伏尸遍地,血流成渠,这些死者大多是前来观刑的平民百姓,只有少许才是擅自行动的虎牙军兄弟。
目睹现场惨状,铁索加身的石青须眉倒竖,大片大片模糊的血肉顺着精刚打造的重枷不住滑落,看到昔日兄弟为了救他而受乱箭穿身之苦,石青欲哭无泪,他嘶哑不甘的咆哮仿佛九幽地狱传来的呜呜鬼吼令人遍体生寒。
“呸,阶下死囚逞什么威风,来人,送他上路”。
听到张殷的命令,立刻有十数人争先围上,不过他们的目光与石青稍一接触便即溃散,一时之间竟再无一人敢于上前。
“哼,一群废物”。
自视甚高的张殷劈手夺过一把长矛,锋利无匹的矛头裹挟着无尽妒忌狠狠刺入石青染满鲜血的胸膛。
“噗”。
就在长矛透心而过的一瞬间,石青脚下猛然用力,穿在长矛上的身体突然冲到骇然欲死的张殷面前。
“啪”。
怒火焚胸的石青用尽全身力气抡动卡在脖颈手腕处的重枷狠狠砸在对方脑袋上,张殷猝不及防之下颅骨塌陷命丧当场。
“将军,石青这辈子,值了”。
眼看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颓然倒地,绳索加身的刘琨涕泪横流。
“陛下,出大事了”。
正在御花园中闭目凝思的司马衷听到嵇绍惶急的声音不觉一愣,脱口问道“延祖何以如此慌张”?
“陛下,刘越石救人心切,竟然率领虎牙军众人劫掠法场,如今已被王司徒派人擒拿,欲交廷尉严惩其罪”。
“什么”?
司马衷闻言大惊,急召百官临朝议事。
金殿之上,不但以琅邪王氏和中山刘氏为首的一众文武据理力争,就连蛰伏已久的齐王一党也力挺刘琨,最后在司马衷罕见的强势表态下,王浑等人终于退让,不过廷尉刘颂却以国法不可轻废为由,议刘琨治军不严之罪,重责其四十军棍。
连日疲乏又受重刑,心力交瘁的刘琨伤上加伤,岂料当他稍稍清醒之后再闻噩耗,蓝朵儿竟趁人不备悬梁自尽,陪同石青撒手人寰。
由于急怒攻心,悲愤过度的刘琨再次陷入昏睡,迷迷糊糊间口中兀自叫嚷道“老匹夫,刘琨此生与你太原王氏不死不休”。
“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