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工帮的人在双流隔离区大门右侧叠起罗汉，硬是将杨士凡和他们的两个同伴送上了去。他们一个背着一卷绳子，一个挎着个装满工具的帆布包，似是驾轻就熟的样子。这座有着金字塔般斜面的四边方形建筑在门框上方有一条半脚宽的平面，他们指派的人一人一边，杨士凡在中间，三人皆背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挪动步子，朝中部的通风口移动。杨士凡几乎不敢睁眼，双腿发颤、汗涔涔的双手强烈地散发出一股酸意、一点都使不出力，但仍然要忍耐着左边人的催促继续向前。在底下的其他人也跟着他们的位置移动，眯着眼用袖子挡随着他们仨的动作落下来的灰；其中那个周涅，还时不时地用他魄力十足的嗓门高声鼓励他们，可杨士凡只觉得他的声音可怕极了，根本就是反作用。
好不容易来到通风口下方，怯懦的杨士凡抬头一看，却见那通风口还在更高的位置，即使伸手也还差一点才能够到防尘网的边缘——在他右边的理工帮的人往防尘网上扔了个带钩子的绳索，失败了两次之后才终于勾住它上面的网格。之后他就把绳子抛到下面，又对杨士凡和他另一个同伴道：“退一点。”
听了这话的杨士凡又是一顿心塞。
不只是理工帮的人，一些对此次行动有兴趣的人们，包括杨光也来帮忙了。大家排成一队拉住绳子使劲拽，很快就见防尘网被勾住的地方凸了起来，而后有一个角明显感觉松动了。
“加——油！加——油！”周涅带动他的手下有节奏地嚎着，一鼓作气拉断了钩子勾住的网丝。之后又由杨士凡右边的人故技重施，这一次才终于将整个网面从框里拉掉了下来。在杨士凡戴上防毒面具之后，一左一右的两人就让杨士凡踩到他们手上，托着他让他先上去。杨士凡浑身僵硬地伸手去够防尘网的边框，同时还又对这两人的大力气由衷感到惊奇，明明表面上看来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瘦弱的样子。
防尘网后面的通道依然是一个向上的斜面，并且中途也有着数个过滤网。陈旧的霉味和灰尘味仿佛穿透过了防毒面具传进杨士凡的鼻腔里，令他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到了这里，先前那种手脚虚脱感才总算消失了，灰尘成为了这个斜面上绝佳的防滑剂，杨士凡像蜥蜴一样往上面爬，直到头顶到第二片过滤网才停止。
后面的人递给他一支十字螺丝刀，杨士凡试了试觉得小了又让他换了一个。
就这样一直往上，拆了起码四个过滤网之后，他终于到了有着水平管面的通风管道，这里比上来的斜面管道稍微宽敞一点点，也没有那么多灰；但由于风扇没转，非常地闷。杨士凡抓着自己的衣襟抖了抖来散热，看着后面还在那边爬动的人他突然之间有了个干脆把那俩人踹下去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认怂了，挪到一边等他们上来。
各个隔离区的规模各有不同，但基本结构是差不多的。杨士凡从通风管道下来后凭感觉找到了大门内侧的手动控制阀，但没有密码也没有芯片的他捣鼓了半天也没能让它动起来，累得大汗淋漓；倒是他身后两人中，先前负责丢绳子的、右手绑着绷带的细眼男一声不吭地掏出手枪朝控制面板就是两枪——之后，门就动了。
门外的群众欢呼起来，一上一下挥着武器或其他东西，热情高涨；开门时的呜呜噪音把本来在帐篷里休息的柯逸城也惊动了，他强迫大熊背他过来，站在最外侧围观。在门完全开启后，人们一涌而入，对隔离区中的一切既好奇又畏惧。
经过十来分钟的步行，杨士凡打着他的小电筒来到一条长方形走廊前，只见四壁上遍布的管道和喷口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原本在管子里流动的消毒液漏了一地，湿湿漉漉，气味浓烈刺鼻，使得不少人又围紧了他们的蒙口布，或是戴上防毒面具。再继续往前走，就能看见一辆车门开着、伤痕累累的卡车和数个躺在破掉的门附近的尸体——是先前带领大家来到此地的灭鼠队招募官们，现在仅剩下他们残缺不一的身躯，止步于此了。
一种奇异的紧张感涌上心头，那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这地方，绝对不止是停电这么简单！]杨士凡呆站着不敢再上前去查看，倒是那个周涅带着四个小弟毫不在意地跨过招募官们的尸体去撬门，没花什么力气就将那最后一扇门抬了起来。跟着其他人，杨士凡战战兢兢地走进去，无论如何都想看一看：
和世纪城相比不算大的门厅前广场里，死亡一般的寂静。漆黑的小窗一个个整齐地排列在广场周围的楼上，如同干枯尸体上空洞的眼睛；破损的墙壁、四散的瓦砾，无一不在哭泣诉说这里发生过的惨剧；繁茂的美化植物在步向它们的末日之前，也算是让这群不速之客见识到了那一丝即使在梦里也不曾见过的青绿。
“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到底……”
人们窃窃私语，四面打量，还有两三个人好奇地跑去看那些绿色植物。这时那周涅说话了，不只对他的兄弟们，也对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普通民众们：“好吧，这和我们的计划有些不太一样——但不管这地方发生过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个机会！没人想白跑一趟吧？！——行动吧！不管找到什么好东西，找到了，就是你的！！”
杨士凡还挺羡慕的，周涅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是，这里真的很不妙啊……]胆怯的他不敢深入，只好暂时留在这个离出口最近的前门广场里走走看看，没一会就看见大熊背着柯逸城慢腾腾地也走了进来，然后把他放到广场边的一颗桂树下。
大熊一放下柯逸城就开始不停地一边用电筒照着一边抚摸身边的小草和桂树的树干，还试图凑得很近地隔着防毒面具去闻它们的味道；那画面有些滑稽，但杨士凡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绕过中央的地球雕塑朝他们走过去，又不敢太近，于是在四五步开外停止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杵在那。大熊看了他一会，认真地问道：“小凡你真的是来自隔离区里的人吗？”他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浑厚沉稳，仿佛这问题和“今天吃什么”是一个等级一样。
杨士凡心中苦笑，“嗯。”
“你那里，也像这一样有这些不用来吃的植物吗？”
“……嗯。比这还多呢。”
“真好。”
短时间的沉默后，柯逸城朝杨士凡招招手让他过来。虚弱的他靠在桂树树干底部，呼吸声沉重。“阿凡，帮我一个忙……”他刚一说话杨士凡鼻子就酸了，那嘶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就像不是他发出来的一样。
“好，什么忙？”
“去找到杨光，我们回家了。他要是不理你，你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
这可真是一件尴尬的差事。杨士凡不忍心让他失望，于是心一横，点点头答应了。
呈同心圆状排列的弧形建筑从地面一直连接到隔离区的封闭屋顶，惨白的墙和地面与黑暗融为一体，没有完全断电的线路使得不少地方偶尔还会闪出淡蓝色的电光和橙色的火花，地上燃烧的杂物还在向空气散布呛人的烟尘。与大门前广场在一条直线上的中心生活区里，时有嘈杂声响起：组成小队的人们在各个大楼房间里出出进进，搬开倒塌的墙砖，推开大大小小的门，破碎的玻璃渣和碎石在他们脚下吱吱啦啦地响，贪婪地在无人的家里翻箱倒柜，大声欢呼、炫耀他们找到的他们自认为的稀奇宝贝；就连路边、草地里、楼梯上、房间里倒下的一些人的尸体，亦是背景，是摆设，是走过路过绝不放过的藏宝之处。
杨士凡是很想马上就去找到杨光的，但在看到花园土地里三个巨大黑洞之后也不得不带着惊骇的表情驻足片刻。那三个洞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掀翻了附近的地板、瓷砖和瘦弱一些的树，让人难以想象这里面曾经出来过什么样的，可怕怪物。
“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他回过头一看，是残骸山的吴菜头和跟着他的几个人。头发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他佝偻着背，背着一个干瘪的大布包，满脸失望。正从与杨士凡来时不同的一条路上走来。
“啊？”
“我说那些洞里的东西，虽然我没见到过。唉——”吴菜头走过来拍拍杨士凡的肩膀，“我们刚才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食品仓库，全都已经被‘它们’抢空了。只有生活用品那些还有可以拿的，如果陶娘来了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这样啊……呃，这边居民区房间比较多，应该有剩下的食物吧？”
“是啊，所以我们就过来了。可这样看来我们真是落后不少了呢！唉，你呢，小伙子？一点都不操心的样子嘛。”他呵呵地跟杨士凡开玩笑，然后带着他的同伴走过他的身后朝附近的楼梯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
周涅带着他的几个手下来到了双流隔离区西北的小工业园。它的工业园曾经拥有相对来说较为高端的机械制造工艺，但后来也渐渐转型为着重加工食品和日常用品了。
在进入工业区之前，他们远远地看到了一架外形残缺的小飞船——至少在稍微懂点事情的周涅看来那是飞船，而他的手下们则大多称呼它为“死掉的机械怪”或“破铁壳子”……知识在这个时代迅速地流失，人类甚至来不及惋惜就忘记了要惋惜的原因。周涅的心中隐隐约约地也有这种感觉，但在这百废荒芜的年代，很难有人还有那个闲心去考虑饱暖以外的问题。
人们带着好奇和畏惧的眼神从飞船肚子下走过，然后在看到“纯净水车间”标牌的瞬间就忘了它，全身心都扑到收集水这一个行动上来了。
一些直觉敏锐的人察觉到了从地面之下传来的一阵不寻常的震颤，但他们也只是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四处看；而那些被眼前东西迷了眼的，则全然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他们的搜刮行动。这是一个黑暗的地方，然而有那么一些东西，比这黑暗更加神秘莫测。
无法用任何拟声词描述的动物叫声从花园的三个巨大的洞里传来，紧接着就有无数个黑影从中窜出，它们攀上大树、跳上居民楼，嘶哑地嚎叫——那尖锐的叫声穿透了空气，刺痛了皮肤，直达每一个人的心脏；恐怖的声音和异状的身影吓得附近和楼上的人撒丫子便跑，但不巧的是它们也正是冲着这些新来的人类来的。
即使它们弓着背、依然四肢着地，可那基本扁平的面部和没有尾巴这两个特征已经明显说明了它们并非一般鼠类——杨士凡从他人照在它们身上的灯光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这些动物，就是瘦皮刘所说的“人面鼠”！
杨士凡吓得双腿发软，头皮发痒，但一想到还没找到杨光这事他就没办法独自逃跑，只好忙地关了手电找了个离出口近的居民楼管理室躲起来，像忍者戴上面罩一样戴上防毒面具，仿佛那样做就可以降低自身的存在感似的。很快，他就看见两个体型较大的人面鼠迅速跳到居民区通往前广场的门楼前，堵住了人们最想要逃跑的路；也在这一区域搜索的几个理工帮成员大叫着，端起他们自带的或从尸体上捡来的武器朝它们射击，可惜没多久就被身后潜伏的数个人面鼠扑上来撂倒了。
人们尖叫着，四散逃跑，慌不择路；这些不如一般人高的动物却有着比人更加凶残的习性，并且智商也不低：只要是手上拿武器的，必定要从背后突然袭击，疯狂地撕咬乱抓直至其毙命；若是手上没有武器的，就只扑倒打晕使其无法行动；与失去武器和光明的人相比，它们在这黑暗中有着近乎绝对的强势，只有那些在被视作目标之前就躲起来不动的人，才有机会逃过一劫。杨士凡庆幸自己提早关了手电，头靠在管理室窗户下方的墙上暗自叹息，然后忽然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也进管理室来了——
他从办公桌后一伸头，在愈发微弱的其他人手中的光芒里看到一个几乎全秃的光溜脑袋一晃而过，那个人没有看到他，弓着背以接近匍匐的姿势移动到杨士凡躲的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背后躲着。
“噗嘶！”杨士凡朝那人小声地吹了个唇音，低声问道：“是杨光吗！”
那人一开始还被他吓了一跳，忙地举起手枪。但在看到是人类并确认是杨士凡之后就放下了。“什么啊，是你啊。”听杨光那语气，好像挺失望的；可杨士凡倒挺开心，因为这样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他了。
“嘘。”
两人各自躲着，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大气不敢喘一个。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那些动物的脚步声远去外头变得安静了，他俩才从管理室慢慢爬出来。
其他几个幸存的人在看到有人动了之后也跟着聚过来了，最后包括杨士凡和杨光在内也就七个人而已。这七个人什么话都不说，最多只互相看两眼就当打招呼了，结伴一起从生活区的正门谨慎地小跑出去，直到前广场——大熊和柯逸城早就不在这里了，杨士凡只期望他们有顺利地逃出去。谁也没想到的是，广场一侧的边缘竟还有四只人面鼠，正拖着用塑料布裹着的数个人的躯体往其他地方走。顿时数目相视，胆战心惊。
“跑！跑！跑！！！”
杨光大叫，其他人顿时慌了，不顾一切地朝他们来时的大门跑。杨士凡也不甘落后，毕竟广场太空旷没地方躲，万一跑慢了脱离群体又会极大地增加被人面鼠杀死的可能性……他扒下防毒面具，大口呼吸，混杂着烟味和血腥味的冰凉空气瞬间灌进肺里——少年时参加环城跑的经历和成年时独自一人穿越废墟回到世纪城的艰辛记忆随着呼吸的解放在这一刻忽然重叠了，记忆中的自己似乎变成了别人，正牵着自己的手不断向前去……
直到他摔倒在地，被一只人面鼠一个猛拽撞到墙上，顿时痛得神志不清、天旋地转，杨士凡才恍然明白自己是要死了，所以才看见那样奇异的幻觉。没有任何前兆，没有任何警告，比灾难更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在他最想要得救的时候——
灰暗的大地发出了一声仿佛能撕裂空间的低沉怒吼，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但的的确确在心里深深地感受到了；不同于面对以前面对过的那些危险，这是一种能渗透万物灵魂深处的恐惧，只要一丁点大意，整个人都会被这种情感吞噬殆尽。一大块开裂的水泥墙面现如今躺在他前方不远处，若不是被人面鼠拽倒，杨士凡现在已经被它砸死了。地上的石子在乱跳、灰尘在颤抖，透过破碎的隔离区天顶，那浑浊的空气和其上墨般深绿的脓云仿佛也被这持续的吼声震慑得畏惧不已，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内脏都在被摇晃着，像那顽童手中的木偶玩具；追来的人面鼠也和人们一样完全无法在这剧烈的震动中站稳脚跟，最后只能匍匐蜷躯，受伤、逃避，或躲藏。
一滴滴豆大的汗水沿着杨士凡的脸颊滑落，砸在颤抖的、正在裂出无数细缝的地砖上，被灰尘包裹，滚出数个跳动的小泥圆。尽管上下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战，杨士凡却渐渐不再感到恐怖、甚至不觉得晃得恶心了，心想也许是负责情感的脑细胞都被打晕了吧……在完全昏厥之前，他还如此自嘲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