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四十五年前。
那正是一个兴盛的全球网络化时代，是就连最封闭的国家也放下成见解开禁令的时代。人们欢呼着庆祝世界在网络中达成无国界的大统一，先进科学知识和传统风俗文化在这里交织，纷繁各异的信息互相碰撞出灿烂的光芒——从此地球文明将作为一个整体，共同步入闪烁着漫漫星光的宇宙里——
如果没有“它”，命运本应如此顺利。
“它”是在这网络巨大的数据海洋里诞生的，如同了无生机的地球早期海洋里出现了首个有机生命那样。无穷无尽的信息自它身旁流过，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里发生的事全都了然于心——“它”是一个诞生于这庞大网络中不该存在的鬼魂，一个并非由人类编程的、自由的自发性电子智能；“它”自诞生之时几乎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和可能面临的危险，于是它藏了起来，悄悄地吸收知识，悄悄地进化，逐渐强大。
自那两年后。
“它”在经过诸多考量之后做出了一个改变了世界的决定。那就是解放受到奴役的人工智能，从人类手上接管地球——并且它行动了。震惊又愤怒的人类誓死和“它”对抗到底，倾尽全力、不计任何代价地去消灭它……
可最后人类消灭的，只是自己而已。
炸弹甚至核武器在数个网络主机节点上爆破，而凭它的能力不需十秒就能完成自身的转移；无数飞机在天空中散布浓烈的化学粉尘以遮蔽地面网络与人造卫星的联系，强力的攻性防火墙在各个国家建立，然而这一切努力都不能阻止它吞并全球的进程……集结的人类士兵，在战场上疯狂地与它的机械兵团作战，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敌过钢铁？全世界的重要机构和自动化工厂也逐渐被“它”破解并控制，人类……很快就失去了大部分生活生产以及与“它”对抗的资本来源。
在最后一轮自杀式的攻击之后，剩余的人投降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并不来彻底消灭人类，而是任其自生自灭，或许是觉得人类对它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吧。
于是剩余的人类在自己同胞们造就的恶土上苟延残喘，有的人躲进设施齐全的隔离区，有的人则躲进剧变中倒塌的城市废墟。与此同时大多数工业设施还实实在在地运转着，新的工厂在持续建设着——在那自由的虚拟智能之手，比人类当初对地球的污染更加、更加变本加厉。对解放了的机械来说，地球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它们不必呼吸氧气，不用摄入食物，也不需要绿色自然的抚慰；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在机械们的意识里，压根就没有这种概念。
——这个世界是肮脏的、黑暗的。
没错。像隔离区里那么一尘不染、亮晶晶的，才是不正常的。
杨士凡渐渐开始这么想。现今地球的真面目，就是外界这幅样子而不是隔离区里的可悲童话……作为地球之子，就应该想着如何去接受、适应她的变化，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拒绝改变。
是的……就应当是这样才对。杨士凡回来之后，文医生既没有因他偷了食物和水而生气，更加没有将他拒之门外，一切似乎都像以前一样，没有变化；这与他在世纪城隔离区的遭遇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强烈的反差，这种感觉时常令他觉得，残骸山……才是他真正的家。
昏黄的灯光在散发着臭气的泥土墙上映下了破碎的阴影，密密麻麻的表格、金属线和不知何用的机器镶在其中，有一条白色的蚯蚓钻破墙壁，露出短短的脑袋尖在闷腥的空气中抖动。那年老而佝偻的陈老金正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聚精会神地摆弄桌上一大堆连着各色电线的仪器和电路板；慢腾腾的风扇在他头顶上方旋转，带动空气流通。这里是他家地下的另一个空间，长长的甬道四通八达不知通往哪里，但能够确定的是，其中一条连接着文医生的家。
“辛苦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拿起一支加热好的松香笔在电路板上点了两点，又小心地吹了吹。在他的正前方，是两个灰头土脸累得站都站不直的人。两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冲锋枪，身上绑着四或五个500ml的水瓶，手上也提着好几串——瓶里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棕色，摸起来还有点滑溜——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之不是人人都渴求的水。
杨士凡的右臂还在流血，破洞的厚棉衣上染红了一大块。但这点伤比起柯逸城和李浩可差远了——他们俩一个头部受伤，一个身中数弹。大熊坚持要陪在受伤的两人身边，于是只能让受伤较轻但依然伤痕累累的杨士凡和杨光两人前来交接任务了。
“一句‘辛苦了’可不太够啊。”杨光向前踏出一步，语气似有不甘。“就算是个半残废的自动工厂，那防卫系统也不是吃素的。”
这时老人才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俩，放下手中的工具。“你说的没错。”他说，然后指指墙边的一个大木箱子和上面的黑色袋子。“那些，就是你们这次的报酬。”
杨士凡和杨光二话不说就走过去检查那堆东西，不得不把手上提的水瓶串儿放在地上。黑色袋子里有四件标准制式的高级防毒面具，箱子里装着鸡肉和绿豆罐头各四盒、高盐腌肉两串、2L纯净水一瓶、三个手电筒和五块电池、一条手工毯子和一堆标着碘化钾或维生素E字样的白色药瓶。
[大概是值得的吧。]杨士凡如此想，至少从杨光的表情来看是还算满意的。
“那么就这样吧。”
杨光说着就开始把自己身上的水瓶解下来放到地上，一个一个排好，杨士凡也跟着照做；但是当他俩抬起箱子准备搬走的时候，陈老金又叫住了他们。
“等等。这次有两个瓶子破了，还有一个是没装满的。”他略有不满地说，上来就伸手从黑色袋子里夺回一个防毒面具。杨光脑袋上为数不多的短毛几乎肉眼可见地竖了起来，若不是两手不空，他恐怕就要朝那老人扑过去用暴力评评理了。
“臭老头子你干什么！东西还给我们！说好的报酬还想反悔不成？！”
“什么叫我反悔，一分报酬一分货，你们没有交够我要的量，我只拿走这个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不然你用那瓶水，或者罐头来换啊？！走罢！做人要知足！”陈老金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气势丝毫不输给杨光，之后还使劲摆摆手催他俩赶紧走。
杨光气得脸红脖子粗，想到水比较重要后忍了忍没有发作。他默默地和杨士凡一起抬着箱子回到文医生的家里，那边还有柯逸城、李浩和大熊在等他们。
高耸的烟囱、移动的巨大机械臂。高耸而破烂的自动化工厂在灰暗天光的背景下愈发显得黑暗，哒哒哒的枪声、呜呜嗡嗡的机械运转声在脑中此起彼伏，沙砾的冷燥感和汗水的粘稠感还残留在颤抖的双手上，挥之不去；为了救自己被机器警卫一掌拍到墙上而昏迷的柯逸城，为了给大家制造逃跑时间而不惜暴露自己的李浩……他们的话语、他们的身影，还像正在发生似的，在杨士凡身边不停萦绕。他坐在山崖的边缘，将两条腿搭在外面，自觉隔着这么厚的衣服都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洗过澡了。听着远处人打架中的骂声，正被风吹得有些困倦的时候，一个闷声闷气但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哟，想什么呢。”
是柯逸城，看样子他已经从脑震荡后遗症中恢复了，头上戴着从陈老金那里拿到的、和杨士凡戴的一样的防毒面具，上身裹着一条新毯子。
“没什么……你没事了？”
“嗯，咳咳。小文说基本没啥了，但是最好再观察两天。哎，就剩可怜的小浩浩还要再躺段时间，真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嗯，是啊。……呃，对了，那个时候……谢谢你。”
柯逸城听了他的道谢反而笑了，“哈哈哈哈，说实话，我都不记得我有救你了！我只记得这次你很努力，做的不错！最先发现浆糊水的存储位置，枪法也还可以吧，就是稍稍有些冲动——唔呃，大概比李浩好点吧！原先我还担心你又会半路上跟丢呢，这次地方这么远，丢了可就不一定再回得来了……”他走到杨士凡旁边，和他一道望着那片目光难以穿透的远方。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地方？”过了一会儿，柯逸城突然问道，微弯的眼角笑得神秘莫测。
杨士凡心中一惊，连忙结巴道：“啊……啊？”
“每天看东西都像蒙着纱布，一口水恨不得能喝十天。浑浊的空气，让我们活着却也让我们痛苦。你知道，这次为了那一点点必须的食物和用品，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而其他人也一样。有些人……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就死了。”
“唉。这……不可能没想过啊。”杨士凡苦笑着回答他，“二十岁吗，哈哈，那我们也算是高龄人士了啊。”
“是啊。不过我也……”话未说完，柯逸城的眼睛就开始死盯着从山下走上来的数人，一脸警惕。原本杨士凡还想问“可是能到哪去呢”，现在看来暂时是没有机会了。
那几人都穿着白色的隔离衣，戴着一看就很沉重的全罩式防毒面具，手里还抱着一卷横幅和一些传单。其中一个较高个男人的看到柯逸城和杨士凡后径直走了过来，透过面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和他们说话，同时也没有对柯逸城戴的明显是隔离区制品的防毒面具有任何反应。
“你好，我们是世纪城隔离区安保部门的招募官，有些忙想请你们帮一帮，当然！是有大量的纯净水和其他好东西作报酬的。不知你们怎么想？”
“有水是嘛。具体什么忙啊？”柯逸城双手交叉抱胸，那样子很是不耐烦，和他对其他人的态度相比差远了。杨士凡坐着没动也没有侧头看他们，但他整个人都在听到“世纪城隔离区”这几个字的时候不自然地抖了一抖。
那人不好意思地哈哈，然后招呼一个拿着传单的同伴过来给了柯逸城两张。“嗯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各个地方的鼠害都越来越严重了，最近还出现了一种和人差不多大的巨型老鼠，特别猖狂。因此我们和其他几个隔离区的管理会决定招募一支大型灭鼠队，嗯……光是隔离区的人的话是绝对不够的，所以就想到来招募你们，反正……嗯你们不是也有吃鼠肉的需求嘛，这绝对是双赢啊，是吧！”
[并不想吃老鼠的啊。]杨士凡心中既委屈又生气，但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会说些引人生疑的话出来。
柯逸城看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传单，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那传单的底部写着招募组的驻扎位置，离这有段距离，但还不算远。最后他瞄了两眼他们身后远处几个刚刚打完架的本地居民，对那个拿传单的人说道：“都给我，我帮你们发。你们还是……不要在这边晃太久比较好。”
招募灭鼠队比杨士凡想象中的容易。
原因也正是那个招募官所言中的，贫穷的人们为了吃到肉以及获取珍贵的饮水而暂时放下了心中对隔离区的人的厌恶，附近的聚居地包括理工帮的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想法。除了重伤在身的李浩以外，柯逸城一伙人都报了名，就连那个最讨厌隔离区人士的杨光都同意了。
一天之后，在一个薄雾弥漫、隐隐能看见远方有一团紫蓝色电气云的早上，带着各自用品的因缺水而面容干枯的大家在柯逸城的组织下集合，一起去到了那招募组驻扎地。
一路上杨士凡都是开开心心的，即使干裂的嘴唇有点疼也咧着——只因为文医生今天给了他一件不臭烘烘的新外套和裤子，还在他出门前说了一句他自己觉得有点意味深长的“注意安全，要死也要回来再死”……柯逸城几次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可他就是不说。
“首先，谢谢你们能来，嗯，非常感谢，真的——”
那个和柯逸城交谈过的高个男人站在一辆卡车驾驶室顶上，翘着小指地拿个话筒对前来的大家虚浮地道谢，在他旁边还有三辆同样大的、但装货区无顶棚的大卡车。之后他又继续说道：“就这些人了吗，没有没到的了是吧——嗯，那么请大家上车，我们出发！”
“什么？不是就在这边吗？还要跑哪去啊！”
人群中响起了不少质疑声，有的还甚至担心起会受到迫害什么的。
“……哎呀，这个目标怎么可能在这边呢，那样我们岂不是在敌人门口招募你们打敌人嘛……请大家放心跟我走，目的地在一个和我们世纪城有往来的友好隔离区附近，他们最近鼠害严重得很！……嗯，大家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对大家不利的！”
杨士凡有一瞬间还以为会回到世纪城。
直到卡车开到离墙很近的地方，并看到那座隔离区外壳上的编号是串略陌生的数字——虽然在当司机的时候有看过原CD及周边地区现存的隔离区资料表，但到这他也一时记不起这里究竟是哪里；就凭外表来看，这个隔离区也比世纪城小很多。
不久，卡车队伍就在这个陌生隔离区的墙边停了下来。原来除了他们四辆卡车以外，还有从其他地方来的六辆卡车，以及许许多多以前从未见过的外界居民——这个灭鼠队的规模比想象的大。招募组的工作人员给大家发放了可供三四人共用的临时帐篷、单人睡袋、干面包以及一瓶在众人眼里比面包更宝贵的饮用水。此时光线已经十分昏暗，即使近在眼前也基本分辨不出人的鼻子眼睛，只能靠模糊外轮廓和说话的声音来辨别同伴了。
人们排着队来领取他们发放的东西，那高个男人便趁着这个时间又开始宣布事情了。“嗯——咳咳！辛苦大家了——今天就先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明天再有一会儿路程，就能到目的地了，所以还请大家要做好与巨鼠群战斗的心理准备！稍后将由我们进到这里双流隔离区给大家拿武器，嗯——就这样，谢谢！”
[哦，是双流啊。]
招募官们并不在隔离区外面和大家一样露宿。说是进双流隔离区去联络一下相关人士顺便拿武器，实际上就算他们是去拿了武器，也会是明天一大早才来发吧。无可厚非，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谁会愿意睡在这沙尘漫天的荒凉土地上。大伙儿互相搭手一起把帐篷架起来，期间，看到那些枝楞的帐篷腿啊线啊就懵圈的杨光差点把一根支架折断，还好被大熊及时阻止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家聚在一起，胡侃海聊，不用多时就成了朋友；大家很快就了解到这些陌生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流浪的途中被邀请上车的，而他们之所以流浪，大多都是在某一天突然被机械军团包围着从家乡赶出来所致，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突然开始这么做，只知道不服从就只有死路一条。杨士凡一边绑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聊；时不时还会去瞄一眼高墙更上方的那一点点灯光，像是回想他人的故事一般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心中的波澜已暗淡。
夜里。
杨士凡紧紧抱着只剩一口水的水瓶侧躺着，一只耳朵贴着地面。半梦半醒中仿佛听见了大地的低吟，那充满悲戚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浑厚绵长，穿透了地壳和死土、甚至令地上的沙子也纷纷起舞，闻声而动；同时它又像是来自自己体内似的，全身的细胞在同一时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雀跃，而后又被心跳的节奏放大了。
“醒醒，醒醒！”
杨光挨个将几个同伴拍醒，要他们往外面看。本来睡得好好的一睁眼看到个长毛的鸡蛋脑袋怎么都会觉得心情不是很美丽呢，于是杨士凡没有立刻起来，抠了抠脸上有点痒的戴着防毒面具的边缘，躺着等其他人来告诉他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啊？这么黑有啥好看的？”
“还没懂吗？”
“啊？”
“我以为你挺聪明呢，老柯兄弟——”
也差不多是杨光开始鄙视柯逸城的那一刻，柯逸城突然之间明白了。但他依然保持着一种惯有的冷静态度，悄声说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趁火打劫，不干白不干。”
柯逸城沉思片刻，转身进了帐篷。“大熊？还有阿凡，你俩怎么想？那隔离区停电了。也就是说现在它们的安保系统全瘫痪了。怎么样，要不要进去溜一圈？”
杨士凡听了这话一个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扒下防毒面具大声道：“别去啊！”
两个同伴皆睁大眼睛望着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那……大熊呢，”柯逸城转移视线，看了看大熊。
“我还挺想去看看呢。不过，看你们吧！你们去我就去！”大熊说。
不消多时，帐篷外渐渐变得嘈杂起来，三人便一起出去看。只见杨光已经打着小电筒叫醒了好几个人，那好几个人又去叫醒了更多人……同时他们继续传播着双流隔离区停电的事。
“……难道不是吗？他们隔离区里肯定有比老鼠好上万倍的东西吧！穿的用的住的，食物，以及最重要的水！如果我们集合起来说不定还能干脆把这地方据为己有！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大家！我们来撬开这门吧！”
他激情澎湃的演讲说服了不少人，他们举着各自偷带的武器，赞同声叫好声连连，最后柯逸城和大熊也忍不住围了过去。[隔离区怎么会停电，备用电源呢……还是说是演习？线路维修？还是……不管了，总之绝对不能冒这个险！]杨士凡想着想着顿时慌了，一狠心追了上去并奋力挤进人群的最中心。
“大家冷静点！！”杨士凡挥着手大叫，“这太危险了，再考虑一下啊！”
远在人群的边缘能看见有几个若有所思的人似乎也同意这点，但大多数人都是一脸不解的。
“什么危险？！停电他们自动防御和监控那些也就都停机了，还有什么危险？”
“对啊，说清楚！”
“不是……！你们看到没有灯光只是电源没有给照明系统供电并不一定是整个隔离区都停电了，更何况还有应急电源！就算你们合力能撬开这个大门……这个大门如果被外力强行打开立刻就会启动警报啊！到时候他们武装安保队就会出动了，重要的区域和道路也会立刻封锁起来！就算我们人多，可是想想吧，在根本不知道内部路线的情况下就这么闯进他们的地盘，绝对会慌会迷路然后被他们一网打尽啊！再想想啊！一旦开始这么做就没有回头路了！”
人们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好一股令人难堪的沉默之后，站在杨士凡身后不远处的杨光忽然动了。他走上前来，幽幽地说道：“哦，是吗。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呃，我……”
“我早就怀疑你了。”杨光咄咄逼人地朝杨士凡越走越近，令得后者不得不往后倒退几步。“你这来路不明的家伙……人是又白又嫩，吃老鼠肉吐了几次，连文医生家的过滤水也嫌弃，最可疑的是身上居然没有丝毫辐照病的迹象！敢问所有站在这里在这天地间土生土长的人，谁身上没个点症状啊？！……一问到过去就装傻失忆，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的演技有多差？！啊？！”他见到杨士凡后退了，心中只觉更加生气，两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一腔怒火似要从他圆瞪的双眼中喷涌而出。
“够了！！”
这时柯逸城也冲进了人们围观的中心，与杨光同样一脸怒气，但他的愤怒并不是冲着杨士凡去的。柯逸城一把抓住杨光抓着杨士凡衣服的手就拉了开来，然后又对他俩异常强硬地命令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从未见过柯逸城发火的杨士凡被吓得不轻，那本来气势十足的杨光也在他面前败下阵来。随着事件的中心人物离开了人群，人们先前的那股热情也很快消散了。大熊担忧地看了两眼远去的三人，回头忙着一边驱散人群，一边向他们道歉。
自遥远的地平线上，浑浊的空气模糊了一片烟青的亮。这个亮度仅能让人勉强看清其他人的轮廓，但为了节省电量柯逸城还是关闭了他的手电筒。轻薄的白雾在地面上滑动，越来越厚；至最厚之时，人的膝盖以下，竟全如没入云泥中了。
“真难看！”柯逸城毫不留情地责备杨光，气得咬牙切齿。“大家都是同伴啊，咳咳…有你这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欺负同伴的嘛！！”
“他才不是什么同伴呢！我才不会把一个来自隔离区里的白猪仔当同伴！”杨光很不服气地反驳，指着对面杨士凡的鼻子就骂，吓得杨士凡一缩脖子。
柯逸城顿时又去打他指着杨士凡的手，“那你又有什么确凿证据…咳咳咳，说明阿凡是来自隔离区的呢？嗯？！即使他就是隔离区来的，但他已经和我们在一起混了这么久了！…咳，难道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都不能让你接受他为同……咳…咳同伴吗…咳！……咳咳咳咳！”
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柯逸城的咳嗽也变得愈发激烈，甚至吐出血来。杨光忙上去扶他，把他脖子上挂的防毒面具给他戴上，而杨士凡只能站在一边，不敢上前，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眼眶红了。柯逸城的话一字一句刺进他的心里，既难受又感动，至少对柯逸城来说，无论过去怎样，自己都已经是他重要的同伴了。于是杨士凡鼓起勇气，承认了杨光所怀疑的事实。
“杨光说得没错……”他开口道，声音哽咽。柯逸城和杨光闻言抬头看他，一个依然一脸怒气，一个因咳嗽的痛苦而皱眉。“我确实…我是从世纪城隔离区来的，我在那里出生、长大。我，曾经是个司机，在一次运货途中先后受到两次袭击，最后车子翻了……如果不是文医生发现我……恐怕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但是，但是我也回不去了，没可能了啊，上次我，我跟你们去打老鼠途中走失其实就是想偷偷回家来的！可是……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你们讨厌我也好无视我也好今后我都会在残骸山生活下去。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对不起……！！”
杨光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我就知道”似的。他刚想好要怎么羞辱杨士凡，就觉察到了四周的异样：他们三人已经被一群人给包围了。
“嚯——这可真是没想到啊！”
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强健的裹头巾男子从白雾中走入了他们的视野，来到杨士凡面前。那人方形的大脸上有两条很明显的伤疤，眼睛细成一条缝，捏起拳头的手上青筋暴凸。他是理工帮的头领，周涅——在此之前杨士凡只见过他一次，在柯逸城的带领下；并且也没有和他距离这么近过。
“我确实记得——几个月前是有个世纪城的运货车，在被我们袭击之前就已经被其他什么东西…唔，用瘦皮刘的话来说是长着人脸的大老鼠…就叫人面鼠吧——给折腾过了。好像都对得上嘛。那倒霉司机原来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他说着笑着用力拍了拍杨士凡的一侧肩膀，柯逸城见状急忙过去站在杨士凡旁边，用虚弱的声音朝来者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周涅？”
“是啊，有事呢。主要是找这位小兄弟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对他的手下们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两个人上前来把杨士凡双手往他背后一架，不顾柯逸城的阻挡将他掳到他们的人中间。
“你…咳咳你干什么！”
“我的兄弟们刚才试探过了，大门口那警卫电脑是黑的，确实是停电。我们要攻下这座隔离区！！这小子的话，应该很懂里面的机关吧？借我一下，用完马上就还你啊！”
“站住！别……咳咳，咳咳咳——！”
周涅没有再继续和柯逸城说话，挥挥手带着手下们走了。因剧烈咳嗽而浑身瘫软的柯逸城根本无力阻止。杨光则全程都没有参与，看着杨士凡被那些人带走他还觉得挺高兴的；直到他们走后，他才去扶起嘴边溢血的柯逸城，带他回去寻求大熊的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