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地震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因为地上已不存在太多它还能造成破坏的东西。
隆起的地层暴露出一座深埋的、数十年前人类所造的地下建筑,表面凹凸不平,多处积泥;厚重的大门被挤压变形而可以轻松打开,不久前才暴露在这空气中的、内墙上的黑白黄色油漆标记还光鲜如新,却再也唤不醒那些失去的文明与回忆。余震还在发生,瓢泼般的大雨吵杂万分,盖过地鸣——久违的雨,干旱的地表终于迎来了它久违的清醒。混合着灰尘和毒物的泥浆潺潺而流,洗刷着这片毫无生机的灰暗世界。
一丝凉意自嘴唇边沿扩散开来,冷幽浸润。是水。是散发着清香的干净的水。头上包着白布,已经止血但还有些意识朦胧的杨士凡浑身抖了一个激灵,然后凭着本能朝这种感觉传来的方向凑去,张开大嘴想要喝到更多……可那股清洌的气息却逃远了。
“呼呵呵呵——”
他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眼前明亮的暖黄色光,依然模糊的视线中有一个浑身漆黑,半蹲半站的奇特身影。那跟呼噜一样的笑声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了。
“水……水……”杨士凡喃喃地叫唤,还试图伸手去抓那黑色动物手上的杯子,但也正是此刻,他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吊在墙上。他无力地抖动了几下手臂,捆着他的链子发出嘶哑的声响。
之后,没有任何阴谋地,杨士凡从那个生物手上喝完了杯子里所有的水。恢复了少许力气,他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人面鼠,这大概是有史以来近距离观察它们的最好机会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蝙蝠般巨大的耳朵,毛细血管密布;眼睛出奇地小,且虹膜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血红色;鼻孔细得成了两条缝,宽阔的大嘴里两排黄黑色大牙……它的全身都覆盖着黑灰色的厚厚毛发,在黄色灯下的银尖透着片片油亮的光;它个子很小,但看得出一身肌肉很强壮。现在它半躺地坐在杨士凡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像个人一样享受着这地下建筑中的舒适环境,沙发前茶几的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圆柱行物体。
“看到我居然没哭啊……这样好像还能和你好好沟通一下。”
它望着他,忽然说出了人话。这倒是把杨士凡吓一跳,身子一抖,链条又发出一阵响声。
“……哈、啊?”
“怎么?”
“不……呃,呃,这个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杨士凡用力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引得对方再次发出呼呵呵的笑声;可他却是真心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一觉醒来还在文医生家他的单人房里。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看着我。你觉得我是什么?”它忽然问,语气听上去不回答不行。
杨士凡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顿了顿,不确定该不该说出那三个字。“……我不知道,”他说,从眼睫毛的缝里偷偷看他的反应。“你是什么?”他接着反问。
“呼呵呵呵。‘不知道’吗……这个回答还算凑合。”
[这样看来,至少它不会轻易杀掉我?]杨士凡还有点担忧,试探性地问:“是你……是你救了我吗?”
它竖起一根关节突出的手指摇了摇,像人一样。“噢,不、不。算不上。我们本来只想抓人而已,谁知突然发生了地震……不、不。也不能说突然,这是早有感觉的。只是没想到会在那个时候发生……唔。就是这样。看到我的孩子们拖来的人里面居然有你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没死真是太幸运了,有些事情,还非要你活着去完成不可呢。”见杨士凡一脸迷茫,它便摊开双手又说一句:“唔。具体来说是还有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只要你老实地别试图攻击我,一会我就放了你,然后自己回去问文思月吧。”
“谁?”
“……文思月,残骸山的文医生,你会不认识?”
听了这话的杨士凡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一路升到背脊,不止因为自己在文医生家住了这么久她都没告诉过他她的名字而面前这不知道是什么的动物却知道,也因为想到这种可怕的生物竟和那个善良尽责的文医生有“来往”一事而感到深深的恐慌。
“认……认识。”他不再觉得自己认识她了。那人面鼠几句话里信息量太大了,众多的谜团在他浮肿的脑袋里出现,窜上窜下百思无解。于是杨士凡很不甘心地追问,一问问了一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是什么?你和文医生又是什么关系?非要我完成的事什么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啊?!而且你…你们……你们袭击人类,难道不应该是人类的敌人吗?!”
人面鼠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愣住了,旋即呼呼大笑,挥了挥前爪招来其它两个人面鼠。它们解下杨士凡身上的锁链之后就又出去了,又留下他和最初的那一只独处。
“现在你可以走了。但是带上这个,交给文思月或陈老金都行。”它并不回答杨士凡的问题,指着茶几旁边地上那个圆柱体说——它是由金属制成的,两端有封闭的精细的结构,外侧有数个方块状凸起,还有两圈金属圆环包围着它。
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杨士凡试图抱起那个庞大的圆柱体,还没拿起来就气喘吁吁。于是它叫手下找来一辆双轮推车,这才解决了杨士凡体力不好——以它们的话来说——的问题。然而在临走之前,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且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答案才行。
“我还有个事。”
它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双流隔离区……你说,你们是去抓人的,那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抓了不少人吧?当然,杀掉的也不少……”他想起自己在躲藏期间看到的凶残景象,不由得咬牙切齿。[柯逸城拜托我的事,我要做到。]杨士凡定了定神,又说:“我不问你那些被抓的人会被你们怎样,但至少有一个人,我得带上一起走。”
“呼呵呵……也不是不可以。但就算你这么说,可你要找的人也不一定就被我抓了呀,也许已经死了,也许丢下你独自逃了——”
“他叫杨光,和我同姓,人比我矮,年龄不大一脸老相,秃头,丑得要死,也算是很有特征的一个人了,有印象吗?”杨士凡不依不挠地继续说,抱着圆柱体朝那生物踏出一步。
它用一只手撑起毛茸茸的下巴,做出一副仔细回忆的样子,但很快就放弃了。“哼。在我看来你们都长得差不多。孩子们,把最后那批人带过来!”没过一会,就有五个人面鼠一个押一个地将最后与杨士凡一起逃跑的几个人都带来了。“你自己看吧,这些是剩下的,有一个不小心死了。”
头发少的不止杨光一个,但杨士凡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杨光显然对杨士凡没有被绑住这一情况抱有着强烈的疑问,但塞住嘴的破布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带他们所有人一起回去。”
“这不可能。”
杨士凡这话刚一出口,貌似首领的那只人面鼠立刻就给他否定了。他俩面面相觑,气势互不相让。“你说只要一个人的。”它生气地说,面露凶相。
杨士凡不管,厚起脸皮继续和它交涉,因为他知道它们不会伤害自己。“既然见到了,我就不能只救一个。要么你把他们全给我,要么你杀了我……不过那样的话,那些什么非要我去完成的事,就别想了。”
“你这臭小子!别把自己想得太独一无二了!”一个人面鼠咆哮着跳起来骑到他身上,一只手按住杨士凡的脸将他压倒在墙边,另一只手做好随时撕碎他喉咙的准备,那首领没有阻止它手下的一系列动作,但后者也停在他脖子边迟迟没有动手;此时,杨士凡的心中慌乱无比,却尽全力保持了他最大限度的冷静。
首领和身旁另一个人面鼠耳语几句之后,忽然笑着改变了主意。“呵呵……算了。时间不多,你们走吧!”——那瞬间转变的笑容非常诡异,像是藏着什么阴谋似的。
之后,首领和他的手下们便来送他们离开。和杨光一道提着圆柱体的杨士凡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下建筑顶部的人面鼠们如同一座座守望的雕像,充满神秘,令人战慄;首领看到他回头了,于是最后朝他说了句:
“‘人类’这个词的定义,很快就要彻底改变了!”
随后周围的人面鼠高声大笑起来,那声音尖锐又阴森,仿佛在哪听到过。
离开地下建筑,一行人在震后暴雨中接受了冰冷的洗礼。踏入乌黑黏腻的泥浆,呼吸雨滴间游离的酸味空气,竟有一种别扭的亲切感从心底传来。地震造就了一处新的山坡,也塌落出无数或深或浅的裂隙和坑洞;曾经坚实的大地龟裂了,如网,如闪电般在地上蔓延;被人面鼠攻陷的双流隔离区孤零零地伫立在视野一角,了无生气。如果没有猜错,那里面应该还停着一辆卡车,希望它还在,还能开动。杨士凡不敢去想那人面鼠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只要回到残骸山问文医生……或者陈老金,应该就能得到答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