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的妊娠反应强烈，每次都吐的翻江倒海，吐的直翻胆汁，什么都吃不下。翠青每隔七天来给她把脉开药。
紫陌没想到，洛璆把她丢在竹林别舍一丢就是一个多月。不闻不问。
从寒露到立冬。
琼山上的雪，下的比山下早的多。初雪夹着湿冷的寒气在立冬这一天到来，白茫茫铺了厚厚的一层。即使嫣然烧了三个炉子也没见屋里暖意上升。
紫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乖乖留在这里，在她心里，明明是下山追查那家丁的死因更为重要。翠青也说这孩子怀的不会容易，稍有差错就没了，她也竟然因为这孩子而老实的卧床。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嫣然拢来汤婆子捂进紫陌的被子，一边唠叨:“如今的天气越发的凉，嫣然给您多拢两个汤婆子会更暖和。”然后摸着紫陌的肚子，认真的说:“小少爷，您可要乖乖的，夫人都因你吃了不少苦了，您若是听见，就少折腾些吧。母亲好好的，才能把您生的白白胖胖的呀。”
紫陌端着药碗，嘴里苦的紧:“才两个月，能听见什么？”
嫣然不以为然:“颛夫说了，万物皆有灵性，小少爷将来更会是人中之龙…”
紫陌瞪了她一眼，嫣然知道说错了话，冲紫陌吐了吐舌头。
“男女都不要紧，能出生，平安长大就行。”紫陌摸着肚子，如是说。
风突然大刮，嫣然赶忙关上门窗，只留角落一处窗户通风，然后扒拉了炉子里的火。火上煨的是她熬的银鱼粥，还差两份火候。紫陌招呼她也去床上捂着。
她这一个月都是这么做的。
嫣然熟门熟路的脱了鞋拉了个被角盖住腿，一边呼手一边说:“去年这个时候，咱们在绣苑的床榻无一不是垫着雪狐裘，那个多么暖和。还有少主每日亲自来送的银丝碳。哪里像这些棉被，盖了好几层都捂不热。”
紫陌把汤婆子往嫣然怀里挪，嫣然又挪回来，紫陌又挪过去:“要知道，还有很多人，连棉被都盖不上呢。”
嫣然什么都往脸上放，以后很难再溆棻中生存下去。“嫣然，若是以后我不在了……”
“呸呸呸，什么不在了！夫人，您快学嫣然，把话收回去！”
“……你记住，少说话，多做事。这样才能……”
嫣然现在摸清了紫陌的脾性，越发大胆起来，都已经敢打断紫陌说话了:“这样才能在溆棻中立足。夫人您都说过很多遍了，嫣然记住了。”
忠仆嫣然认为自己是夫人身边唯一的手脚，也只有她能给夫人问暖去寒的，心底轰隆隆劈出好大的怨气。她绝不原谅少主！颛夫也是。
大雪下了三日，从上往下瞧，全然瞧不出其他的颜色。竹舍的物资都已经消耗殆尽，又到了颛夫来送东西的时候。
马蹄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力道，不是熟悉的马。牵马的人，是离城。
紫陌开始鄙视起心里那点期待来，掀起被子就往头上盖。不理也罢。
嫣然兴冲冲的跑出去，发现来人是离城，一点好心情全没了。在发现离城带的东西只有一些米面和火炭以外别无他物，提了东西就把柴门一脚踹上了。“东西一次比一次少，一次比一次过分！好歹夫人还怀着小少爷呢！不用猜，定是那位新少夫人做的好事！呸呸呸，只有夫人是唯一的夫人！”
嫣然怕紫陌见到东西心烦，自己直接提到厨房放了。另外盛了热粥去给紫陌。现在紫陌只吃的下这个。
被拍了一脸门灰的离城倒是拍拍灰尘，把马拴好自己卷上袖管去劈了足够烧半月的柴火；补了屋顶的窟篓；给药圃里被霜雪冻去大半的草药搭了暖棚…做完这些，才去紫陌屋外道别。
原来那匹马是洛璆给她的。
嫣然一听火了，三下解开栓在柱头上的马缰就塞给离城:“别说夫人如今用不着，我们的口粮都成问题，哪里有多余的来养它！你把它牵走！”
离城闷着不做声，也不走。嫣然推搡着要赶他走。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紫陌打帘走了出来。
“嫣然，住手。”
嫣然愤愤不平:“夫人，我们哪里养的起啊！这马儿万一伤了您和小少爷怎么办！”
紫陌瞥了离城一眼，对嫣然说:“牵着。”
嫣然噘着嘴照办。
当紫陌往回走时，离城叫住她:“夫人，请夫人为马赐名。”
活不成了，还要名字做什么。
“叫寻梅吧。”
“寻梅？”洛璆躺在澡盆里，听到离城这么报给他听，感到诧异，“我以为她会叫踏雪。”
离城站在屏风后，想不明白洛璆的意思，只能厚着脸皮问:“恕离城多嘴。少主既然知道夫人会杀了那匹马，为什么还要离城送去？那只小马驹不是更好吗？”寻梅是匹罕见的越影骏。马儿只在春夏发情，珞璆把寻梅照顾的比自己还好，就是为了它四季都能发情，好给它配种。没想到寻梅刚生下小马驹子才半个月，就让离城送去给少夫人。要知道母马离了幼崽，是极有可能会发狂的。
“她不会。”
“离城不明白。”
洛璆不再跟他解释，而是示意他退下。
羽扇提来新的热水，往澡盆中加去。浸泡在药浴中的洛璆面色泛红，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青筋，血管里涌动着乌红色的血液。洛璆很痛苦。
羽扇加完水，僵持着加水的手，犹犹豫豫不肯离去。
洛璆闭着眼，听不见羽扇离去的声音，问:“为何还不退下？”
现在尹紫陌不在，没有人可以服侍他沐浴，羽扇见他十分痛苦，于是突然下跪，说:“少主……”
洛璆没等她说完，冷言说:“你知道我会如何处置不该有的心思。”
断念，绝情。
“是。”羽扇收拾好心情和水桶，如是回答。
洛璆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从八岁到二十四岁，整整十六年。她陪着洛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直到去年冬天他娶了尹紫陌……她以为少主今天冬天松口娶了千芷柔，也总会看到她的。但是她错了，少主从来没有变过。
殊途之人，定无同归。
东院门外千芷柔踱步徘徊，见羽扇红着眼提桶出来，赶忙上前询问:“少主还是不愿见我？”
羽扇放下桶施礼:“二夫人，请回吧。”她从来不看重得失。所以即便有方才的插曲，也不会影响她的分寸。这才是洛璆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红梨斥责羽扇:“如今我家少夫人同外面那位平起平坐，你如何分得先后！”
羽扇冷面退入院门，“羽扇听吩咐办事。二少奶奶请勿为难。”而后关了门。
红梨气紧:“她竟然如此桀骜！”
“红梨！不得无礼。姐姐到底先我入门。我为第二也是应当的。回去罢。”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只要，只要她永远不回来。
“夫人，您与少主都成婚一月有余了，若是再不圆房，下人们是会说闲话的呀！”
千芷柔望了一眼高墙内露出的红楼一角，说:“决定嫁过来就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回去吧。”
洛璆:我洛璆受的是大同之道，男女同尊之理，此生只会有尹紫陌一位妻子。你嫁与我，只会孤单终老，个中轻重，望姑娘斟酌再三。
千芷柔:洛璆表哥，芷柔不同何为大同之道，更不能理解如何男女同尊，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何等仁慈之人，此番为我不惜向表哥下毒，以性命相逼，芷柔若违背了父亲与姑母的意愿，是为不孝。只要表哥愿娶了我，既可全两家夙愿，也不令芷柔两处为难。芷柔唯有此愿。
洛璆咳出一滩黑血，也只是用手帕拭去，说:所以我眼中绝不会有你，你的新婚夜也绝不会有我。
因为千芷柔永远也不能理解所谓男女同尊。且不仅如此。
他走的决绝，做的也决绝。婚礼如期举行，可除了溆棻上下同贺的一人礼、穿着华丽的洛老夫人，再无其他。因为这是溆棻。
他同意给千芷柔平妻的名号换取洛老夫人手里千父留下的解药，却只许她住芜花苑。
千芷柔不明白，只要洛璆肯与她洞房就能换到所有的解药，却只用“平妻”换了一半。他那么惜命的人，却选择了独自寻法子解毒并承受解毒过程的痛楚。难道尹紫陌真有那么重要？不，只要洛璆有弱点，她就一定可以改变现状。
竹林别舍。
竹舍药圃里的草药已经被离城收拾后嫣然用竹子在那儿搭了马棚。寻梅就被安置在那儿。紫陌很快就发现寻梅还在哺乳期。
马儿一日能产三升奶，紫陌的营养算是跟上了。
古越的冬天在琼山之后很快到来。江川、忘碑城、顺城…都被迅猛的冬寒席卷。洛璆把紫陌撂在竹舍又一月后，终于露了面。
彼时紫陌的肚子还不明显，腿脚已经开始浮肿起来，走路显的有些蹒跚。洛璆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手关节掐的发白。再等些时候，我就能带你走了。
翠青交代过紫陌要注意保暖，多吃清淡的食物，所以她每日只在院里走动些时候就回屋窝在榻上看书。又是在害喜最为严重的时候，吃下去的东西都会吐出来。嫣然熬了红枣粥连哄带骗才让她喝下小半碗，没一会儿又全吐了出来，连拿书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放着吧。我实在吃不下了。”紫陌吐完，靠在案桌上缓神。再抬头时，不见嫣然的粉红衣角，却是让她熟悉又让她陌生的藏青锻靴，往上，一簇挂饰中那枚柳叶合心的荷包甚是扎眼。
猝不及防的，泪水便润湿了眼眶。有什么好难过的。真是不争气。
她愣是硬生生的把那点子泪水憋了回去。
再往上。那张她熟悉的脸上蓄满了在柔软的貂皮中也不能够隐去万一的戾气。除了看她的眼神还有七分熟悉以外，都十分的陌生。
洛璆往她身旁坐下，霜雪的寒气迅速传向紫陌，同洛璆手机还腾这热气的红枣粥，对比十分鲜明。紫陌的下嘴唇咬的失了血色，拒绝吃他喂的粥。
洛璆把勺子放回碗中，手指探到她嘴边，轻轻拨开她紧咬的唇，重新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乖，吃饭。”嗓音嘶哑的让紫陌有一瞬的怀疑是不是他。
你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不顾就是两个月，开口第一句，就这三个字算了？
洛璆见她仍然不肯吃，把勺子又放回碗中，自己喝了一口。
温热的红枣粥通过洛璆冰冷的嘴唇喂进紫陌的口中时，紫陌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不是！
拳头雨点般落在洛璆身上，洛璆丝毫没有受到撼动。喂完这一口，他又喝了一口，再凑上来时，紫陌强忍着不适，直接抢过粥碗往嘴里灌。末了丢给洛璆一个凄婉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满意了？
而洛璆仿佛没有看到她表情里的怨念，只是轻柔的擦去她嘴上的残粥。
紫陌吊着一颗不上不下的心要去拍开他的手，却在快接触到时扑了空。上半身被一股力牵引，突然失去中心倾向洛璆。
他身上的皮毛还有留着风雪的气息，不多，却令人生寒。究竟是霜雪冷，还是他的心冷，紫陌分不清。
他用那嘶哑的嗓音说了第二句话:“我来带你们回家。”
这个你们，是指她和嫣然还是指她和肚子里那个，她也分不清。
她只知道最后她揪着洛璆的衣襟抹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
为什么才来！为什么不管我！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是她拽着洛璆，压抑着抽泣，哭声里都厚重的鼻音:“哼……哼……君已另娶，旧人何归……哼哼……”
洛璆只是摸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的顺着。
“若有苦衷，为何不说？”
珞璆抱着她的手紧了三分。
“我以为你信我，所以我信你……可你并不愿意同我分说你的不易与难处……哼哼……洛璆，若不是这个孩子，你还会留下我吗？”
洛璆依然紧紧抱着她，不言语。
“好，我信你，也不再问你。我们回去。”
他说:“好。”今日给你的委屈，我都会一一补偿。
相比洛璆紫陌的平静喧嚣，屋外的嫣然却是声如雷霆，杀的颛夫措手不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少主是个没心肝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啊啊呜呜……我都…都…瘦了……好几圈了……”
原来小姑娘是在埋怨他没给她送吃的来。还好他早有准备。颛夫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油纸包。有枣泥糕、桂花糕、马蹄糕……都是嫣然爱吃的。
“你看这是什么？”
嫣然见到吃的，一边哭，一边吃一遍哭:“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颛夫不能理解了:“怎么有好吃的还哭啊？”
“两个月了！我都两个月没吃过这些东西了……啊呜呜呜呜……”
颛夫哭笑不得。
“这不就来接你们了。”突然颛夫凑近嫣然耳边，“少主为了接你们回去，吃的苦是你我不能想象的。”
嫣然带着哭腔不解问:“什么啊？”
颛夫把手指堵在嫣然嘴上:“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可不能再有怨言了。”
嫣然似懂非懂，点头。
只要少主心里有夫人，她就没有任何怨言。等小少爷出世，凭她千芷柔是谁，独夫人的地位最尊贵。
“你欠我……唔……好多好多好吃的！”
“好，明日都补给你。”
嫣然破涕为笑:“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