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北。江阳城。苏家祠堂。
一个身着轻黄带绿长袍的男人站在祠堂前,久久的沉默着。三百一十七张白布逐一揭开看过,其中不乏熟识的好友,年轻的晚辈,可爱的孩子;特别是看到贵为一族之长的苏岳的尸首,男人更是一阵颤抖。
“族长,宣大师已经请到,就在不远处小亭处暂作休息。”徐管家微微欠身,朝着男子毕恭毕敬得说道。
男子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竭力的传出沉稳不惊的声音:“也好,我们且去见见宣大师。”随即摆了摆手,一众人等都跟随在男人的身后,颇为恭敬。
几百步之外远处的凉亭,就在通往后山长廊的一条分支走廊的尽头,一边是逐渐度过了鲜花繁盛时期的花园,一边是覆盖着朵朵荷叶的池塘。凉亭红木绿瓦,一块不大的匾额上书“慎独”。
亭子里面有两个人,为首而坐的是一个银发飘飘的老者,一眼看去仿佛几近耄耋之年,身着灰白色的长袍,衣角做工精良,纤尘不染,远处看去,像是一个仙人一般。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打扮就颇为普通,对老人极为恭敬,想来是老人的弟子或是仆从。
见凌家族长一行过来,老人也缓缓起身。当先而行的黄绿衣服的男人抢先一步拱手致意:
“久闻宣大师之名,一路劳顿,在下惭愧的很。”男人说话极有分寸。
老人也简单回了个礼,说道:“凌族长不必多礼,能接到江夏四大家族之一的凌家邀请,心里还略有惶恐啊。”
果然,这正是凌家的族长凌渊清,而凌家之大,在江夏也是鼎鼎有名。
“大师言重了,若不是此次灾祸非常,渊清岂敢打扰大师清修。”
老人见族长开门见山,到也干脆,脸色也显出些沉重来,
“凌族长见外了,苏家之事,我也略有耳闻,”说者老者转向徐管家,略略点头,“此事之大,必会惊天动地,老朽也不敢怠慢。事不宜迟,还请凌族长带路吧!”
宣大师和众人神色凝重得赶往了苏家祠堂,几百步的路虽然很短,但是一想到向来冷静的徐管家讲述的苏家惨状,宣大师也不禁动容而心头沉重。
苏家的祠堂之大,全部江夏恐怕也无几家能及。苏家几百年的基业人脉,出了不少名动一方的文人墨客、功法奇人,家族之大,族系之广,人数之多,都令人叹为观止。祠堂有三进三出,最外是祖上奇人,中间最大,是多数族人所在之处,最里间是苏家供奉的开山一脉的祖先,两旁便是一些旁支分支的灵位。祠堂高而肃穆,静而谨严,灵位苍劲隶书,铁木金字,极有大家的风范。
宣大师站在祠堂门前静停了几步,这祠堂多少有些让人透不过起来的肃穆,不过这不还足以让宣大师驻足。祠堂大厅之内的地面几乎摆满了起伏的白布包裹之物,即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这是什么。
宣大师对跟随自己的年轻人说道:“鸿书,放下行装,把工具备好。”又转身对凌渊清说道:“凌族长,行仵之事颇有忌讳,老朽还请诸位回避片刻。”
凌渊清忙一拱手:“万望大师一定查出凶手,凌家上下一定全力相佐!”说完便和徐管家等人退了出去,闭上了祠堂大门。
威压之下,令人窒息。本来祠堂便是灵位聚集之地,现在又多了如此多的尸首,若是常人恐怕立刻便要发疯尖叫。鸿书虽然跟随宣大师多年,但毕竟少不更事,准备行仵工具时候,手不禁略略的发抖,这个细节自然瞒不过宣大师的眼睛。宣大师叹了口气,低声二带着严厉说道:“鸿书,不必心惊,专心做事!”鸿书听闻老师责备,立刻埋头做事,手却是稍好了些。
宣大师见一切准备停当,便从衣襟里拿出一块木质的牌子,深红色漆暗黑色字,上面写着一个古字“宣”,旁边纹着几笔古朴苍劲的边纹,纹边毛糙却不失大家手笔。宣大师左手持着这枚木牌,右手抚在左侧眉心之处,双眼紧闭,口中低若蚊吟的声音传出:
“为死生故,为果因缘,仵师灜宣,为灵请命!”
随着话音刚落,本来沉重的祠堂大厅里的空气开始了微微的震动,并且震动的愈演愈烈,虚妄不见的空气里开始凝结出一道道极为惨淡的白色气旋,颤抖着向宣大师手中的木牌方向移动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祠堂中的每一件物事毫无异动,空气之中却像是起了汹涌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竟然传出了刺耳的厉声。
鸿书功力较浅,不过并非第一次与师傅一同行仵,坐在远离宣大师的祠堂角落,默念着心诀,奋力抵抗。饶是如此,鸿书脸上依然不断透出痛苦之色,耳膜仿佛要被尖声穿透一样,直直的刺向心里。
好在这一刻并未持续太久,空气中的惨白色气旋已经消失殆尽,二宣大师手中的木牌不再是之前的普通暗色,儿时隐隐偷出来晶莹之光,像是有液体在其中缓缓的流动。随着空气的最后静止,宣大师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睛深处,竟然透出了几分翠绿颜色!
宣大师在倏忽之间,仿佛变了,虽然人并无外貌的变化,但传出的精气灵力,发出的气势威压,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宣大师的皮肤之下,也和木牌一样,有着灵白色的似水似雾的东西缓缓流动着,流动的方向无一例外都是朝着泛着翠绿颜色的眼眸,又从眼眸出青烟般散开,颜色极为浅淡。
宣大师深吸一口气,将木牌收好,开始了行仵。
第一张白布被缓缓掀开。从上午时间直到午后炙热,中饭已经在祠堂外的临时檀木桌上凉了好久。徐管家一再劝凌渊清用饭再等,凌渊清却只是摇头。
“老徐,我心系大师行仵结果,无心用膳。苏家与我凌家世代交好,祖上还有几分亲缘,此事,我责无旁贷!”
太阳微微西沉,晚霞开始涂染天空,祠堂大门一直紧紧关着,一丝风都没有透出来。徐管家向来以处变不惊闻名,不过遇上这等事,也逐渐显出不安来。随行的几人也都开始局促不安。
“族长,宣大师,不会出什么事吧?”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徐管家终于忍不住,向脸色沉重却毫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的凌渊清问道。
凌渊清没有立即答话,忽然转过头看着祠堂的庄严大门。彼处的大门忽然打开,一脸大汗的鸿书搀着宣大师走出来。众人急忙迎了上去。只见宣大师面色白如净纸,头上的皱纹似乎一时之间有多了几条,只有仍然发出神采的眼睛才让人稍稍放心。
凌渊清关切地问道:“大师还可安好?今日劳累,快随我前去休息吧!”
“不必了,老朽并无大碍。只是事态严重,人命关天,我要速速和凌族长商讨行仵结果。”
“大师快快有请!”凌渊清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和坚毅的神色。只要凶手明确,便是天涯海角,也一定为苏家报仇!
苏家之外的一座迎客小驿,名曰“万家驿”,出于对苏家死者的恭敬,凌渊清带宣大师等一众人来到这里议事,并让徐管家派了家徒看守苏家各处,以防闻风而来的毛贼打些主意。
众人一落座,凌渊清便再次站起,
“苏家与我凌家有百年之好,遭此大难,凌家绝不会坐视不管。还望大师能指点一二,以利我们尽快缉拿凶手。”语气之间虽然稍显急切,却斩钉截铁又充满恳求之意。
宣大师闭眼回想了几分,开始了自己的灵魂代言:
“苏家死者共有三百一十七人,尸体冰冷僵硬,大关节处稍有缓解,小关节处仍然强直。三百一十七具,仅有五具略有腐败,多数仍然完好。”
“死者年龄、性别各自异,但是诸多仵相并无太大差异。眼睑眼白并无太多充血,眼仁已经灰白浑浊不可见深处留像。全身只有一处伤口,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内外伤势。”
“这一处伤势虽各人部位并不完全相同,但深浅宽窄无比相似,一寸三分长,仅有两分深浅。”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如此浅薄的伤口只要不在要脉之处绝非致命伤势,但伤口位置又各自不一,却均为唯一伤口,若说只是巧合,并不能使众人信服。徐管家和凌渊清见多识广,江夏之内,少有闻所未闻的事情,不过这伤口却是其一。
宣大师顿了顿,又说道:“大家不必疑惑,待我逐一讲来。”
“以死者尸体所见,可以推断死者基本死于两日之前的凌晨夜半时分。而虽然每人的颈部都有绳子悬挂的缢痕,但颜色暗红,也无出血点,表皮损伤也并不明显。加上死者舌头不肿大,眼白清亮无血,所以老朽猜测,苏家之人并非死于他缢。”
这一席话,点破了众人以为苏家之人死于绳索的初步想法。倘若真是若此,凶手便更加嗜血而残忍:不仅杀人,还将尸体悬挂,除了灭掉苏家,仿佛更有宣泄挑衅之意。
“而众人身上,便仅剩了那道伤口。这道伤口深浅还稍有不一,妇孺较浅,而苏家的诸多高手却较深,特别是包括苏家族长苏岳之内的极大顶尖高手,身上伤势尤其严重,可见在身死之前虽遭到偷袭负伤,但也依靠超强的功力奋起反抗,不过可惜并不能救人救己,是以这五人血流最多,稍有腐败。”说着,宣大师自己也不禁微微有些颤抖。
是的,能够将名震一方苏家全数剿灭,绝对是惊天之举。但是,能够将苏家几大高手,甚至苏岳击杀,这恐怕已经深深震惊了在场的数人。要知道,苏岳贵为一族之长,却并非世袭得来,当年以一柄引天剑名动江夏,更是在苏家危难之时连败江夏北方大山的蛮族精锐,一身功法在当时一时无两,少年成名。时隔三十年虽然年轻的锐气已经消散,但是经过年月的历练,经验越发老辣,能够在一夜之间将其击杀的人,整个江夏不出一手之数!
何况,凶手要的不只是他的命,而是整个苏家!
凌渊清的眉头逐渐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团,竭力回想着江夏的顶级高手,却始终无法明白何人与苏家结下大仇。
宣大师也等着众人在震惊也微微回过神来,继续说道:
“而我接下来所讲,可能是最为可能寻找到凶手的证据。”众人眼睛不禁大了起来。
“这一道伤口长一寸三分,深浅两分,看似像是一把寻常的锋利刀刃所致。但是,伤口鲜血欲滴,并不流出,却能经过两天不干不涸不腐,可见,一般的兵刃所伤的伤口,绝不肯能如此。”宣大师一边讲着一边微微的喘着气,但是神色确实越来越坚定,因为真相已经开始露出一丝马脚。
“这种兵刃之上,必然附着了某种秘法或者古术,可以在伤口处给人造成致命的伤害,并且效力明显,短时间之内便伤及性命。据我所知,有一种上古时期的灵魂秘法,可以以血为引,摄人魂魄,在这种秘法之下,只要身体中流出哪怕一滴血,灵魂也会随之溢出,就像千里长堤,一处被洪水冲破,便很快全线告急。被秘法伤到的人,灵魂会越来越快得流失,即使是功法高手,灵魂若散,便也只能化作尸体。”
就连凌渊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难以接受。上古秘法如今已经基本失传,但其力量之强大,功法之诡异,绝非现代人可以接受。这样一种摄人魂魄的秘法,显然深深得触及了凌渊清等人对功法的认识。徐管家不禁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有人用上古秘术害了苏家?”心里还一阵恐慌,若真是如此,那缉拿凶手之事岂非难上加难。
宣大师的脸色开始重新泛起了光彩,“徐管事不必着急,上古秘法早已失传,我的猜测仅仅是涉及了几件兵刃,或者说几件神器。”
“虽然秘法失传,但仍然附着这种秘法的神器却仍然有三件流传下来。其他两件我不再多说,因为这种神物即使有,也从未在江夏千年中露出端倪。唯独有一件,称为“三生轮回”,曾在五十年前的江夏出现过。”
“在座各位可能并无印象,即使是我,也是师祖相告。五十年前雁翎山曾天降异象,九天神雷直引而下击中山顶,山崩地裂,众人都以为世界要颠覆了。没想到那时几个江夏的绝世高手竟然独具慧眼,认定山中必出神器,引遭天妒,于是纷纷冒着尘土和碎石岩浆赶往雁翎山。”
“而在山中被击中之处的峭壁上,赫然露出几件颜色与石头相近,但在高手眼里恣意的散发着逆天的能量。而这神器之一便是这“三生轮回”。”
“宝物降临,无人不会心动。为了这几件神器,高手们奋而出手,而最终这“三生轮回”被一名神秘的灰衣蒙面人抢夺而去。”
“所以说,苏家这次惨案,多半与这“三生轮回”和其主人有关!”宣大师的口气不容置喙,目光带着敬畏和些许无奈,看着凌家的高层众人。
万家驿的议事厅了一时寂静无声。惊奇、怀疑、不解、畏惧,不同的心情浮现在众人的脸上。如果真是那“三生轮回”的主人所为,那冤仇何来?何况五十年已过,高手纵然叱咤风云,现在恐怕也是一个暮年之人,又何来如此深仇大恨?若然灭族苏家的凶手是这等高人,凌家又有何能耐缉拿凶手?……无数的问题和疑惑接踵而至,凌渊清的脸上神色多次转变,终于在长叹一口气之后,回过神来:
“大师笃定么?”
宣大师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凌族长是信不过老朽了?”
“岂敢,岂敢,凌某心切,言语粗鄙,还望大师海涵。”凌渊清连忙道歉,看到宣大师的脸色稍稍缓和,才继续说道:“大师神通盖世,能仅从这尸首便瞧出这般气象,我等万万不能及。”阿谀奉承之言,想来多数人都难以拒绝,宣大师也不例外,神色再次缓和许多。
凌渊清趁热说道:“还请大师能再指点明路,这神器和主人下落何处?”
宣大师却是并不推辞,说道:“凌族长,世间事由皆是让人惊叹其之巧。这“三生轮回”,老朽不久前,刚刚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