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嬉闹两个人身上皆是香汗津津,及至正屋仍你追我赶好不活跃,瞧着对方的狼狈模样笑个不停。
剑兰倚在门前看到她云鬓半偏、罩衫微乱,迎上前擦汗“格格怎么满头热汗,中衣内衫肯定捂湿了。水苏快去厨下领热水来洗一洗。”
姝昭拂开手帕,指派道“多打些水来,让谢小姐和我一起泡泡澡。”
“那得新拿一个浴桶,”剑兰伸出手“快把钥匙取下来给我,我这就去开库房,可需要拿些新的香胰子?”
水苏紧紧攥着腰间的钥匙,并不睬她,乌溜溜的眼睛端详着格格的神色。
“不必了,我的浴桶够大,两个人洗不拥挤。”姝昭眼眸淡扫看她形容消瘦,“你身子未好还是回去躺着吧。”
不待回话就牵着谢沅湘走进门去,水苏心下暗喜叫上抱香直接越过剑兰去小厨房抬水了。
红叶担忧的扶着她“姐姐我们回屋吧,你今日才刚下地须得多多休息。”
剑兰眼眶微红面色青白,喃喃道“这才过了一月,我就没了用武之处。”
红叶不忿道“刚才水苏那个样子,生怕被抢钥匙似的。仗着姐姐生病,这些天日日凑在格格面前,俨然一副她才是掌院侍女的模样。”
“原想着思过满月、咳疾初愈,能近身伺候。”剑兰摇头叹道“做贴身丫鬟的最忌讳主仆离心,你瞧见没,她对我哪有往日的亲厚了?”
红叶受过她的恩惠,见她如此失落,心里不免对水苏起了怨愤。
浴房在正屋里侧,六扇杨妃出浴图的曲屏围绕在外,黄杨木铜箍子的浴桶细致的雕着花瓣。
谢沅湘比划了一下,困惑道“你一人洗确实够大,我挤进去坐不开呀。”
“委屈你坐我腿上洗吧,反正不是正经洗澡,冲洗一下身上的汗水而已。”姝昭一边宽衣一边解释道“原该给你抬一个新浴桶来,只是刚才那个丫鬟是情客苑的掌院侍女,我有心送她归家,这私库的钥匙现在给了,到时再取回来未免落她面子。”
谢沅湘不是扭捏之人当下轻解罗裳,面带三分羞道“我还未与旁人这般亲密,这身子平白被你瞧了去。”
姝昭肤如凝脂、娉婷袅娜,先跨进浴桶坐好,笑嘻嘻的调戏道“美人快来。”
谢沅湘叹道“你呀真真儿是个轻浮浪子。”一只玉足刚踩进去就被她猛地拽在怀里。
“方才你说我做采花行径,如今又说我是轻浮浪子。”姝昭解开她的发髻清洗,状似委屈的说“你可知我从未与人这般肌肤相亲,只是你这品貌德才,我喜不自禁引为知己,你却诬陷我是采花贼!”
谢沅湘啧啧道“哪个诬陷你了?我可要喊非礼了。”
姝昭嫣然笑道“一开始见你生得纤弱,想不到脱下裙裳倒有几分丰盈。坐在我身上颇有斤两,像是我这屏风上的杨妃出浴。”
谢沅湘薄怒嗔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竟用这样的胡话取笑我!”
偏偏她坐在姝昭怀中转不得身,一阵奋力挣扎波光潋滟,两具白嫩年轻的身体缠绵在水下更显朦胧。
“好了好了,我认错还不行嘛?”姝昭笑声快活“小姑奶奶你再动弹,这浴桶说不定就崩了。”
气得谢沅湘面颊绯红,心想这世间怎有如此举止不羁的女子。
水苏和抱香候在屏风外半个时辰,耳边银铃笑声渐止才拿了两套中衣内裙送进去。
谢沅湘自顾自坐在梳妆台前,抱香拿着布巾给她擦拭头发。
本想等人来哄哄,见发梢都干了还不来,她不禁扭过来一瞧,呵,对方惬意的半眯着眼靠在美人枕上。
见她愤愤的看过来,姝昭轻笑道“闹了一路身子乏软,你要不要来躺一会。”
“你们满人多喜拔步床富丽浮华,连我住的西厢房置办的都是拔步床,你这里却用简洁的架子床。”谢沅湘挥退抱香,坐到了她身边。
姝昭懒懒道“我这张月洞四柱架子床形如小屋,顶盖承尘,柱悬青纱帐幔。你如果在这里睡过一晚,就知道它比旁人的床幽静多了。”
谢沅湘看她素颜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可惜眼下有浅浅的青黑,轻推她道“这才申时你就懒洋洋的半眯半醒,起来吃杯茶醒醒神。白天睡多了晚上容易失眠,瞧你这气色差的!”
“我习惯午后小睡,在朝霞院坐了一个时辰,这上下眼皮子都快黏在一起了。”姝昭抱怨道。
看她一副娇软无力的俏模样,谢沅湘低笑出声。
“我刚来时看你冷情的模样吓得越发恭谨严肃,混熟了才发现你最是面冷心热,平常就像是一只懒怠的小猫儿。”
姝昭摆手道“打住,我可不是什么面冷心热,我这颗心从来都是冰冰凉。哪里会像温顺的猫?”
“得了吧,刀子嘴豆腐心。”谢沅湘歪在叠起的被上道“若非面冷心热,你干嘛把早禾送给我?”
“我知道你体贴我的处境,这次北上我只带了一个抱香,事情多点就周转不过来。姑姑分的下人尽量不使唤,领着一份月例却要伏侍两个主子,日子长久了总会有人心生抱怨。你给的早禾沉稳能干,连抱香都自愧不如。”
寄人篱下,一草一木皆是别人给的,使唤起这府里的下人总有三分不自在。
姑姑是一番好意,为人子侄不便推辞。这些情绪就只能她自己掩盖,想不到格格却注意到了。担心她抹不开脸,特意送了早禾的卖身契。
“早禾乍看普通,实则心思细腻,尤善理财,以后你出嫁了带上她做陪房,掌管公中时事半功倍。”姝昭轻声道。
谢沅湘幽幽道“我父母早丧家中无人,本想求你赐我一门亲事,此刻却半点不想出阁。”
“嫁了人去,你我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从此宅院深锁再不能如今日亲密无间。”
说着便有泪意上涌,怕她看见谢沅湘忙将手背覆盖在脸上。
姝昭浑不在意的道“京中的官太太们年轻时大多自幼打交道,有些还是闺中密友。你我虽有身份之别,却相识未嫁时,往后你来我府上探望,自然是倒履相迎。”
谢沅湘知她未能会意,心中酸涩,嘴上强笑道“似你这般人品风流、姿容卓绝,还不晓得哪家的爷有福分娶你。”
“我是多罗格格,没准儿就入宫为妃或是远嫁和亲了。”姝昭冷笑着说。
谢沅湘直起身子捂住她的嘴,急道“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平白无故的咒自己做什么?”
姝昭眼含笑意的握住她的手,欣慰道“旁人都觉得入宫是享福,你倒是真心实意在乎我的喜怒。”
“皇上独宠董鄂妃,你进去了不说咱俩余生再无相见的机会,单单那份寂寞枯燥,就能把人磋磨疯了。”谢沅湘蹙眉道“再说和亲。从古至今和亲的公主格格哪有什么好下场?”
“史上西汉为缓和汉、匈关系,嫁宗室女与匈奴单于。从此各朝各代都有和亲,那些个女子远离故国忍辱负重,可有哪一个余生安乐的?”谢沅湘啐道“皇室凉薄,男人没用就把女人当货物卖掉,去讨好狼子野心的敌人。说什么唇齿之邦,不过是怯懦的遮掩。”
姝昭好笑道“世人早已习惯男尊女卑,却不知天地生阴阳,从没有阳比阴尊贵的道理。恰似天地,天父地母,难道这脚下踩着的土地比起天就要低一等吗?这千年来做官的是男人、经商的是男人,多数女人早已经被奴化了,连她们自己都把夫为妻纲奉为圣意。读书人纸上文章做的锦绣连绵,做起实事来一窍不通的多得是。佛口蛇心、两面三刀更是数不胜数。可偏偏越是贫苦百姓,越是惧怕为官者。在一些穷乡僻壤,一个小小的里长就能断人生死。”
“只说朱文公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本身不但爬灰还诱引尼姑二人为妾。你说可不可笑?”姝昭道“在上位者看来,送几个女子就能解决战事,轻轻松松无伤大雅。不是每个君主都是汉武帝那样的铁血帝王。”
谢沅湘无力的叹气道“我素来敬佩则天大帝,即使是吕后亦是难得的奇女子。不似你我被困在闺阁,一生恐怕只有依附男子。”
看她一脸顾虑忧愁不似作假,姝昭宽慰道“你且安心吧,我用不着进宫。”
谢沅湘疑道“翻牌子赐花的权利又不在你手上,你知道什么?”
姝昭回忆着叙述道“早些年太后娘娘下旨册封我为多罗格格,进宫谢恩时她看我容貌肖似额娘,颇有兴致的问‘可愿为皇家妇?’我说‘小女性情效母,只愿长留民间。’她老人家追问‘你的身份有极大可能将来会入宫,命运使你反抗不得。到时进了这紫禁城,你当如何?’我道常人多言尽人事听天命。可小女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进了宫为求保全自身和家族的荣誉,会和您走一样的路。’”
“你好大的胆子!”谢沅湘惊吓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胡说?太后有没有降罪?”
姝昭微笑道“孝庄太后说希望我长大后不会后悔,毕竟有太多的人在命运里随波逐流。”
谢沅湘追问道“然后呢?还说了什么?”
“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太常寺卿正妻瓜尔佳氏,镶黄旗满洲籍出身,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然红颜命薄英年早逝,有女齐佳氏册封为多罗格格。今特允及笄后,可自许婚配不入选秀,以昭恩眷。’梅姨娘来的迟不知道这事也不出奇,倒连累你为我担忧。”姝昭绕着发丝打圈儿,不怎么在乎的说“新一轮选秀在明年入秋,过了年关大概我就会定亲了。”
听她不用进宫刚放下的心又被一句‘定亲’提起,谢沅湘酸溜溜的问“和谁定亲?”
姝昭不以为然的道“索绰罗氏的夫人去年上门提亲,还有马佳氏的嫡系子弟上半年也请人来问过。阿玛言说我年纪尚小须得多留些时日,翻年便是十七岁拖延不得了。”
“都是大族子弟啊,你有没有中意的?”谢沅湘咬唇道。
姝昭轻轻一笑“索绰罗氏的嫡长子清隽稳重,马佳氏的嫡次子风流倜傥。无论哪个做了额驸,不求夫妻琴瑟和谐,我自有办法做到相敬如宾。”
谢沅湘抿着嘴默然不语。
姝昭拍了拍床沿,高声唤道“水苏,你进来。”
水苏和抱香坐在廊下,嗑着瓜子闲聊。听见格格叫她,忙走进屋内问“格格,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我昨日叫你们拿出来的东西,都呈上来给谢小姐瞧一瞧。”姝昭道。
谢沅湘一听就知道她又要拿什么送她,推辞道“我在疏影居吃喝俱全,伏侍的人也有了,你还操心什么?”
不一会儿,水苏、宝绿两人带着小柳儿进来了。三人手上分别抬着箱笼和捧着托盘。
箱笼里是素雅的雪缎、轻盈的紫绡罗、还有几匹看着浮云流彩宛若霞光的浮光锦。
单色的暗花纱七匹色彩齐全,另有绢罗、轻纱数匹。
几个四四方方的红木托盘上皆是女儿家用的首饰和胭脂水粉。
一对典雅的檀木箜篌簪,一对华丽的姬柳然慧心累丝珠钗,一对素净的玉搔头,还有一些小巧玲珑的花钿,和成双成对的精美珠花。
青金石金约一只、寒玉玲珑镯一只、隐玉妙容簪一对、镂空雕花步摇一对、幽兰玉佩一对、绿染玉佩一对。
这两年京城时新的各式各样的首饰,五花八门的应有尽有,珠光宝气的看上去真是美不胜收。
那些配饰也不容小觑,单单耳饰就有以花相异的青玉芙蓉耳铛、白玉睡莲耳坠、翡翠丁香耳钉。
胭脂水粉是京中百年老号的款式,轻香白匀、四美俱全。
姝昭道“银屏楼的新品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些是我以前常用的,你带回去试试。”
“你忒大方了。”谢沅湘无助的说“相识不过月余,你赠予我这么多,我受之有愧啊。”
“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姝昭眸色清凉,安慰道“我们是好朋友,为朋友做几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应该感到高兴。年关府上都要去祖父母那里拜年,总不能把你这个客人丢下。若你没有合乎身份的穿戴,会让不少人看轻。”
谢沅湘深知两人身份悬殊,人微言轻无以为报的滋味难以言说。
这一月来晴时赏花观月、雨后吟诗作画,彼此亲热如亲姊妹。可她外来客的身份始终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白天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到晚上密密麻麻的扎得生疼。忆起过往种种,深感此家非我家家已不成家,未及笄尝尽命运造化。
吃过了苦再尝到一点甜头舍不得放手,心心念念只盼岁月静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