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城到东帝城本来最多只需要半个月，我中途带着八宝先绕路去了泰山，多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抵达东帝城。
路上我刻意走得很慢，我总觉得在东帝城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不是爹口中那个江湖第一的老妖怪，而是别的什么。
我隐约有种会在东帝城失去八宝的感觉，但我没有告诉她。
这是除了给她摇一树桃花以外，八宝第一次向我提要求，我不想因为自己若有若无的感觉就不陪她去了。
我不想让八宝失望。
东帝城原本叫东海城，因为老妖怪在江湖上有个东海武帝的名头，后来才改名东帝城。这是个很犯忌讳的名字，因为天下的皇帝只有一个，而那位住在京城的深宫里，并不是东海边的这座城中。
我不明白为什么东帝城叫了这个名字巡检司却一直没有动静，是因为老妖怪太强无人能敌，还是说老妖怪也是巡检司的人？
要进东帝城的人很多，大多是一些慕名而来想要见老妖怪一面的江湖人。我估摸着他们都是想得到老妖怪哪怕只有一招半式的指点，那样的话，哪怕不能在江湖上称雄称霸，也可以跟人吹牛说自己是老妖怪指点过的人，再吹高一些就是老妖怪的徒子徒孙了。
进城时，我握紧了八宝的手，生怕会被拥挤的人群挤散了。
城门处检查货物的甲士当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没太在意，毕竟我看起来一副文弱模样，不像个江湖人，却腰间挎了把剑。
我们先在城内休息了一晚，次日起了个大早，到海边找船出海。
可惜的是，能出海的大船昨日已经全部出海，要两日后才有船会出海，剩下的都是一些不能驶离岸边太远的小船。
“我们今天先乘小船在岸边钓钓鱼，等两天后大船回来了，再乘大船出海怎么样？”
我看八宝犹豫不决的，提议道。
八宝摇摇头，说先在城里玩两天再坐大船出海好了。
东帝城是极大的，两天时间，只够我和八宝草草在城内走上一圈，吃上一些东帝城独有的美食酒过去了。
奇怪的是，我怎么都联系不上唐家在东帝城的眼线。说来，我最近一次找他们还是在江扬城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除了仍没有二哥和三叔的消息外，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这一年间，巡检司始终按兵不动，不知道下一次的风雷手段会在何时倏忽而至，再从唐家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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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大船出海与在湖上泛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哪怕是江南道的八百里洞庭，也远不及大海的波澜壮阔来得震撼人心。
东海之大，便是世间当真有仙人移山，将五岳三山尽数填入其中，只怕这片无垠海面也是吃得下的。
海边的百姓，自然是靠海谋生。
大船出海一个时辰之后，船工们开始忙着撒网。再过几日就到了休渔期，对于他们来说，带人出海观景只是无本的副业，捕上一船鱼带回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每艘大船只带十人，和我们一道出海的，有一位带了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的老人，还有五个说话都透着一股子酸腐气的士子。而剩下的那个第十人，神神秘秘的，一直没有出现过。
我和八宝来到船头甲板上时，老人和应该是他孙女的姑娘也在。至于那五个士子，他们甫一上船就一人抱了个木桶在船舱里吐，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船头上，一阵阵海风迎面吹来，带着鱼腥气，说不上有多好闻，但也不算太令人反感。
老人应该是看我腰间挎了把剑的缘故，带着孙子在另一侧船舷看海，有意与我们保持着距离。
我也没有非要凑上去打招呼的意思，和八宝安安静静地看着海。
海面上早已看不见海岸的存在，向四面八方看去，处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除了望不头的海，还是望不到头的海。
至于先生所说的海上奇景，究竟是什么呢？
“今日有幸行船于东海上，眼前景致之壮观，实在教人深感己身之渺小，天地之远大。愚弟才疏学浅，一点拙见，还望诸位兄长莫要见怪。”
“冯兄妄自菲薄了，吾等结伴出海，一行五人中，冯兄的才华乃是有目共睹的。上月在泰山上，冯兄的一首《东岳》，意境之深远，气魄之雄浑，实是令人折服啊。”
“哪里哪里，魏兄谬赞了。”
这些酸秀才一从船舱中出来，脸色还是苍白的，就开始互相吹捧。被夸的人脸上满是喜意，嘴上却连连推辞，这般虚与委蛇的做派看了简直令人作呕。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就连吹捧都比江湖上的大老粗们多几分书卷气。
八宝知道我最看不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又笑起我来。
“少爷，你看不惯便不看嘛，何必为难自己。”
“先生严查科考徇私，为天下士林子弟肃清了来自朝中的障碍，让他们不至于空有一身才华韬略无处施展。这些人却只知道风花雪月，明面上吹嘘他人，实则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我是替先生不值。”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这儿嘴上说说了呀，”八宝心情不错的样子，对我说道，“天下士子无数，确有许多爱慕虚名，可有真才实学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如何是他们的事情，老师为士林子弟做的一切，不会因为其中有不成器者就白白浪费了。”
“海纳百川，这才有了我们眼前的壮丽景象。老师特意叮嘱我们，说有机会一定要乘船出海，定然是想让我们能够肚量大一些、眼光放长远一些。人的目力有极限，只能看见方寸之景，我们眼前看见的是无尽的海水，但在那海的更深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一座海岛，甚至一座仙山，”八宝抬手指向面前的辽阔海面，隐约有了几分先生的影子，“海容江河所不能容，因而成海;人思鸟兽所不能思，因而为人。当年东海城之所以改名东帝城，不是因为武帝他老人家在武道一途的造诣超出其他高手多少，而是因为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为大齐镇守东海门户二十年，便保东海二十年安宁，镇守百年，便保百年安宁。”
八宝声音越说越大，不光那几个士子，连另一侧的老人和他孙女都闻声看了过来。
“哈哈哈哈，”老者突然大笑道，“老夫原以为天下再找不到有人能有文正公那般大格局，没想到今日倒是长了见识，一个女娃娃，竟有几分文正公当年的风范！”
八宝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都被听去了，羞不可遏，低着头向老人行了个礼，推辞道。
“老先生把小女子比作文正公，未免太过……夸张了，文正公一生定治国良策无数，小女子只是在海上道了一番心中所想，与文正公的不世之才相比，只是沧海一粟，不足挂齿。”
老人脸色骤然一沉，说道。
“老夫说你可与之一比便是可以，你这般作态与那几个无甚才学的迂腐酸秀才有何区别？”
我听出老人话中饱含指桑骂槐之意，八宝也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连忙赔不是。
“老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
那五个酸文人听见老人所言，其中四人皆面露怒意，颇为不服，余下那个倒是孺子可教，一脸羞惭地劝下几个朋友，赔了个礼后回船舱里去了。剩下的四人虽仍有不甘，却也不敢如何，悻悻地退了回去。
五人离去后，老人脸上重新露出欣赏之意，对八宝说道。
“你能说出方才一番言论，教你的先生想必也是个不俗之人，要不是见你年不过二十，老夫倒要以为你是文正公的学生了。”
先生假死，自然是不愿让世人知道他还活着的，八宝心知这一点，答道。
“文正公乃当世读书人的楷模，小女子自幼听家师教诲，熟读文正公所著诗书，故而言辞上难免模仿文正公，让老先生见笑了。至于家师，不过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罢了。”
“算了算了，你不愿意说老夫也不问了，想来是你那先生特意叮嘱过。嗯？这小子的剑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老人忽然目光转向我腰间的二尺剑，问道，“此剑可是【无名】？”
剑是九叔替我挑的，说这把剑短，需要出剑时不会仓促之下拔不出来，至于剑叫什么，倒是没向我提起。
我如实回答道。
“长辈未曾告知，晚辈不知此剑剑名，还请老先生见谅。”
老人也没恼，只是笑道。
“那就是无名了。其实这把剑也不叫无名，只是江湖上所有人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干脆就叫无名了。”
这时跟着老人的小姑娘低声说道。
“师父，无名剑有名字的，原本叫【清雪】，后来……”
老人低眉看了徒弟一眼，小姑娘赶紧收了声。
“不知少侠与唐九是什么关系？”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我，问道。
我身上仿佛被针刺一样，心生警惕，反问道。
“老先生此言是何意？区区一把二尺剑，跟那什么唐九有何关系？”
“唐九在二十多年以前，一剑割喉徐年胥，你可知道？”
“不知。”
“不知？”
“晚辈当真不知。”
“我两日前听说唐墨廷的小儿子带了个叫八宝的姑娘进城，身上挎的便是一把二尺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
“哦？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唐阡陌啊唐阡陌，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我心中暗呼不妙，眼前老者这般笃定语气，看来不是巡检司的人就是那个镇守东海的老妖怪了。
唐家当下的局势，老头若是巡检司的人，如今特意找上门来，我和八宝今天八成是没好果子吃了，说不定晚上就要葬身鱼腹。
老人能看透我心思一样，笑问道。
“你以为老夫是巡检司的人？”
我不知真假，硬着头皮问道。
“不知老先生是？”
老人哈哈大笑，傲然道。
“老夫便是立誓镇守东海门户二十年的荀谦，你信是不信？”
完了，这下比碰上巡检司还惨，虽然不知道老妖怪跟我们唐家有什么仇，但是老爹当时那副模样，分明就是仇大到不共戴天。早知道就该拒绝八宝，反正东海这么大，换个地方出海也不是不行。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想自己今天是死定了。
既然我横竖是个死，干脆跟老妖怪拼了，看能不能保八宝一命。
我毅然拔剑，指向老妖怪。
“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八宝急忙过来按我的手。
我抓住八宝，将她拉到我身后，对老妖怪说道。
“老妖怪，你要杀就杀我一人，放八宝一条生路。”
老妖怪满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
“你这孩子得失心疯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