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的除夕，天上下起了大雪，团年饭的时候我在饭桌上没有看见九叔，于是吃完饭后悄悄跑到他的院子里。
九叔果然在那里。
他在舞剑。
身边是纷扬而下的鹅毛大雪。
“吾剑若流霜，自有豪侠气。”
“卿且舞流风，歌奏霓裳曲。”
“今日亭台楼阁千丈雪，佳人何处寻？”
九叔边舞剑边大声说着，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觉得教导我说男儿莫流泪的九叔在哭。
“世间可有一壶酒，饮而不竭，饮而不尽？”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醒来时我躺在房里，爹娘大哥二哥和八宝都守在床边。
我冻倒之后，被老爹严令在床上躺一个月，一个月里九叔只在我醒的那天来过一次。第二天八宝告诉我说他被老爹关了一个月禁闭。
我能够下床后就去找九叔道歉，九叔并没有责怪我。只是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九叔舞剑，就连拿起剑都更少了。
“少爷？”
耳边突然响起八宝的声音，我一惊，陡然发现自己喝下酒之后似乎又陷入了回忆里。
我握了握八宝的手告诉她我没事，然后看向坐在我对面的酒铺掌柜。
“想好了吗？”他问我。
“每次喝都会这样？”我反问。
他摇头，说道:“每个人一生只会有三次，我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有人在喝了浮生酒后能够第四次失神。而且第一次喝浮生酒就失神的人，你是除我以外的第一个。”
我仍是怀疑，又倒了一碗酒喝下，这次我没有失神。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很想哭，根本记不起酒的滋味。后来无论我喝了多少酒，都想不起那天喝的三碗浮生酒具体的味道，我觉得喝下第一碗酒的时候，我就已经醉了。
我放下酒碗说，教我酿酒。
他点头，起身带我们去了酒铺的后院。
院子里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酒坛，都封好了口，我问他这些是不是都是浮生酒，然后自己笑了起来。
江湖上那么多人为了一小坛浮生酒大打出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在酒铺里摆满了一整个院子。
可他说所有的酒坛里装的都是浮生酒。
“既然浮生酒有这么多，为什么江湖上会有那么多人要为了它争夺不休。”我问。
他冷笑，说:“物以稀为贵不假，可他们都不相信这就是浮生酒，那么酒再多也不算多。至于那些江湖上的所谓侠客？就是一群没脑子的傻子。”
我看着随意摆了满地的酒坛沉默不语，而掌柜的已经走进酿酒的小屋里。
八宝在这时握住了我的手。
我朝八宝笑了笑，跟着掌柜的进去，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酒香，很醉人。
屋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器具，跟寻常酒坊酿酒用的东西完全一样。我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完成酿酒的每一个步骤，然后洗干净手走出小屋。
普普通通的酿酒方法，和最普通的酒没有半点区别。
“想不通？”他问我。
我点头。
“我也想不通。”他说。
“过十五天来取，就是浮生酒了。”他又说。
“十五天？”
我不敢相信。
“我想到的是十五天，十五天后酒就是浮生酒，来晚了它就只是劣酒。但是你取走后，放上再久它也是浮生酒。”
我只好答应他。
“走吧，十五天后来取酒的时候你就会酿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院子。
我和八宝面面相觑，但还是决定相信他的话。
留下酒钱后我们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像之前一样由八宝来挑，我只用老老实实掏银子掏。
我们在客栈住了十五天。
十五天里我一直在想用最寻常的材料和方法为什么能够酿成浮生酒，不过找不到一丁点头绪。
十五天过后的清晨，八宝叫醒我后，我靠在床上看她坐在桌边收拾行李。
转眼间，我们已经在路上走快两年，一路以来，见到的东西和大哥二哥还有九叔说的江湖都不一样，平平淡淡的，没发生过一件大事。
除了在锦城过年期间结识了一个喜欢神神叨叨，自称神算子的小李子，经过洛阳时偶然结识了一个叫楚漠的冷面刀客，还有今天的酒铺掌柜以外。也没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倒是有几次跟小李子去偷黄瓜吃，被小村里的土狗发现，还被追着跑了很远很远。
那时我想，天下不会再有另一个女子，能如八宝一般陪着我了。
“八宝。”
我轻声喊她。
“嗯？”
她回过头看我，浅浅笑着。
我也笑，看着她说:
“回去后我就娶你，我要你当我的妻子。”
八宝愣住了，脸上浮起很好看的红晕。
“我们走吧，我想早点回去娶你。”我说。
“好，取了酒我们就出城上路。”
八宝笑得很开心，是我见过最开心的一次。
我摇了摇头说:
“不去了，我会酿了。”
八宝对我的话没有任何质疑，打我记事她已经这样相信了我十多年。哪怕有一次我调皮，把她骗到柴房里关了好几个时辰，后来我被娘拧着耳朵把门打开的时候，她还是在对我笑，没有哭也没有闹，还帮我向娘求情。
后来有一次说起时，我说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酿浮生酒，但是我觉得我是会的，而且八宝也这么觉得。
我们离开客栈后径直出城，出了城门后，我看着八宝傻笑，问她。
“媳妇儿，咱们往哪边走？”
八宝瞪我一眼，说道。
“向北走，去东帝城！”
“好！”
然而我根本不知道哪边是北边。
看到我在原地左瞧右瞧，八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说道。
“呆子，那边是东，你说哪边是北？”
我不知道八宝是不是因为我说回去后就娶她所以这么高兴，但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喜欢到故意装傻忘记了哪边是北，忘了老爹私下和我说过，在东海边的一座高城里，有个和我们唐家结怨了很多年的老妖怪，能够不去那里尽量不要去。
老妖怪是九叔退隐江湖后的江湖第一，已经当了快二十年。
我拉着八宝的手在路上慢慢晃悠，她突然歪着头问我为什么不骑马，是不是不想早点回去娶她了？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吹了一声呼哨，远远跟在后面的小红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我扶八宝上马后一个翻身上去，从背后搂住她柔软的身子。
开始向北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