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罩着白色的纱罩子。朦朦胧胧的。
头有点儿隐隐发疼。
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还是气闷。整个人不甚清醒。我摸了摸头,果然已经包上了厚厚的纱布。四书那种糙汉子当然没这么心细,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我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转了转。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柔娘一向喜欢整洁,这不难理解,女子大多如此。难得的是摆设十分儒雅,桌椅琴棋书画,棋盘上还摆了半局残棋。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战况,觉得这局很熟悉,好似之前在哪里看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推门声打断了思路。
“呃,”我僵在原地,看着柔娘冷下来的脸,“我就是,那个,随便走走……”我调整了一下表情,随口就瞎扯,“活动活动,医书上说,这对伤口愈合有帮助。”
然后扯起嘴角努力露出一个自认为无辜的笑容。
柔娘瞪了我一眼,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来,走到我身边,看似随意地在棋盘上抹了一把,便把棋局彻底打乱了。
“你可真是厉害了,”她看都不看我,径直走到正中的圆桌旁坐下,摆弄着托盘上的东西,“郑先生一走,就愈发胆大了,我算是管不了你了。”
她把托盘上的瓶瓶罐罐打开,一股略显苦辣的香味散了出来。
我凑过去,嘻嘻地笑着问她,“柔娘姐姐,可不可以不上药?”
“不可以。”她今天显然心情不佳。
“哦,那好吧。”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拉了张圆椅在她旁边坐下来,“讨口水喝……”
“忍着。”她伸手把我拽过去,开始拆纱布,“没烧。”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歧义,不过跟着她这么久,我却不会会错意,是让我忍着没水喝,因为她没烧,可不是让我忍着疼。所以……既然如此,我果断决定不忍,于是当她开始上药的时候我就是开始嚎叫,等她上完了药我已经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了。
“真是丢人。”她一脸嫌弃,“郑句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抹了抹脸,吸了吸鼻涕,带着哭腔说:“要是句章先生也磕了脑袋,他也会哭的。”
柔娘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大概是想到了一向正直严肃的句章先生哭鼻子的样子吧,嗯……那场景,确实很滑稽。
“他才不会像你这么没出息。”
她伸出手在我的脸上捏了捏。
“您怎么知道?说不定他偷偷哭的,您只是没看到。”我说。
柔娘却突然不理我了,自顾自的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我抓耳挠腮一番,无奈的趴在桌子上盯着她看,她果然在走神。
我们两个都坐在圆桌旁,桌子上只放了一盏灯,光线散发出来已经很微弱了,照不到屋子的全部,这就好像把我们两个包在了一个暖暖的圆圈里面。
气氛是个好东西,我想,至少看起来柔娘的表情柔和了好多。
她似乎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了,想的太入神,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我在看她,或者她都快要忘记我还在她旁边。
不然我也不会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他怎么会哭呢?那么粗的廷杖,就那么打下来,别人都吓坏了,只有他………硬是挺了下来………他还会怕什么呢?”
她望着纱罩子里跳动的灯火的影子,又好像在看什么扑朔迷离的往事,声音飘忽。
她说的是句章先生?
我瞪大了眼睛。满肚子疑惑。
柔娘却突然清醒过来,看到我正盯着她看,顿时知道自己失言,却丝毫不影响她恢复往日的从容气度,她淡淡地看我一眼,“都听到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
“便当做没听到吧。”她说。
我:“……”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说,“真的!”
她呛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般没节操,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要喝水吗?”
“突然又不渴了。”我赶紧凑过去说。
她又气又好笑,“不渴也别想听。”
我不依,跳下椅子去拉她。
撒娇耍浑,这一招在句章先生面前一向无往不利。柔娘推着我的脑袋把我推回去,也没有发火,只说,“真能闹,”又说,“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好奇?”
“我不是小孩子!”我说。
她斜了我一眼,伸了一只手过来拧了我的耳朵,“人没桌子高,就会吹牛皮了?”
我废了好大的劲才从她的魔爪下把我红肿的耳朵给抢救过来。
气急败坏地说,“都说了不许再拧我耳朵了!”跺了跺脚,“我五岁识字,七岁通晓经史大义,就算是小孩子,那也是个了不得的小孩子。哪里吹牛了!”
柔娘一愣,直直地看过来。
我赶紧挺起胸膛,站的笔直,心里说,沈白龟,你可要争气,男儿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
她却突然笑了起来,朦胧的光线中,笑颜如花,看的我心里一抽。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极美的女子。
难怪她总是让我和四书叫她“姐姐”,对于一个美人来讲,最怕的事情,难道还有除了红颜迟暮之外的吗?
我心里想。
她叹了口气,“真不愧是师徒。”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句章先生小时候,也很厉害吗?”我小心地问她。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又不愿讲了。
不过这次她倒是没有瞒我。反倒是很有兴致。
“那当然了。”她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副表情把她的心思暴露无疑,不过她大概不知道。
局中人永远都是这样。明明已经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距离,却都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去揭开。
“世间那些痴男怨女,大多如此。”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才十岁,再怎么神童也不可能对男女之事神童,这是四书说的。
他的下半句话是,“庸人自扰,不如醉倒花丛中。”
然后………然后他就娶了他的第三房小妾。
由此可见,性格决定命运,四书实在是个豁达的人。